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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独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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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县地处北端,百姓以耕织为业,看老天过活。

若逢丰收之年,守好自己的一二露田,便能不必为冻馁所苦。若逢荒歉之年,便要忍饥挨饿,直至典卖家当,再添上一分老天的哀怜,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家,却在土地膏腴之所陡然建了一栋面阔五间,进深三架的大宅子。

这深宅大院中铜门不染绿锈,红漆不沾雨渍。芍药妖艳无格临于绮窗之下,堂寝焕然一新显然才刚刚打点过。

回纹影壁之后,夹缬屏风之前,一面上沟壑纵横的男子正就着婀娜女子之手饮得正酣,他笑道,“独占春,你是长安平康坊中来的,可听过周裴二人的姓名?”

“京中姓裴的大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此次来的是哪个裴大人,”独占春摸了摸自己手上因拨弄琵琶而生的老茧,“倒是周文致,全平康坊的乐妓都认识他。”

“周思仪果真风流好色,不然也不会连往洛县这样的苦寒之地都不忘带两个妾室。”

“那阿郎你可错了,”独占春用那大袖衫的四尺袖掩住嘴角,“周文致他出名是因为喜欢救风尘,若是平康坊中谁被他撞见凄惨可怜,他定然要为那人赎身。可惜被他买回去可不是做什么大人的姨娘,他会将这些人都放在自家的绣庄染坊做工学手艺。”

“平康坊中乐妓迎来送往,饮得是九酝酒,赏得霓裳舞,怎么受得了针凿印染的苦楚?”马宏远轻刮了刮独占春脸颊上的斜红,“这样不疼惜美人的人,也能惹得平康坊中人趋之若鹜吗?”

独占春冷笑了笑,“是啊,奴也不解,对周思仪前仆后继的那些乐妓,可都是疯魔了?”

“裴与求已然受不了治水的辛苦走了,听你这一说,周思仪也不过是个五陵中狂荡薄情男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马宏远捏着独占春的下巴,将独占春的面庞瞧了个仔细,“春儿,我需要你帮我。”

——

周思仪昨夜与裴与求假意在那破旧小院中大吵一架,待天刚刚放亮,他便骑快马走了。

周思仪略略向李羡羽、云浓二人解释一二这洛县的情形,便要带人去洛澜河处勘察。

李羡羽一晚上滴水未进,早晨也只喝了半碗清粥,早就饿得前身贴后背,她将脸紧贴着那桌案道,“裴与求自己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怎么不将我也带走啊!”

云浓上前将自己连夜烤得五福饼切了薄片放入周思仪的贴身荷包中,“小阿郎先将就着吃,等到了晌午,我再做了通花牛软肠送来。”

周思仪替云浓顺了顺发梢,“这里不比京中什么都有,你捡了简单得做就好,别累着自己。”

李羡羽看了看这亲密的主仆二人心中直冒火,“我不去城里了,我就留着在这里帮文致!”

周思仪出门前不忘低声叮嘱云浓,“看着点她,别让她闯祸。”

“我这么大一个人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吗?”李羡羽吼道,“我才不会闯祸,我可有用得很。”

待周思仪与方听白自柴门走出后,李羡羽便抱着手对云浓道,“我要和你一起做。”

“你会做通花牛软肠?”云浓眉头一紧,其实她对李羡羽究竟知不知道膳房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怀疑。

“我吃过通花牛软肠!”李羡羽说罢便寻来个窄袖胡服,又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当真一副要下厨房的模样,“我不会做你可以教我啊。”

云浓撇了撇嘴,当真从厨房中端出一盆带血的牛肠来搁在地上,“那山君大人就先将这牛肠洗干净吧。”

李羡羽坐在那胡木杌子上,好奇地瞅着那牛肠,她常与哥哥往龙首原畋猎,这带血之物她是一点也不怕。

她照着云浓教授的将那肠子翻出来,又将附着在肠子表面的油脂和秽物扯下来,“这是什么,还怪好玩的。”

“这牛肠呢,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吸收食物,这自然是牛的粪便啊,”云浓一脸困惑地看着李羡羽,“山君大人,不如闻闻臭不臭?”

李羡羽嫌弃地将那肠子甩开,其实云浓早就将那牛肠淘洗过一遍,只让李羡羽洗过的肠子,让她做给人吃,她都怕小阿郎闹肚子,“像牛啊兔子啊这种吃草长大的,粪便再臭也臭不过人的。”

“兔子是不臭的,”李羡羽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 ,“卯兔羹最香了,我明日带你去山上打野兔,我们吃卯兔羹吧!”

云浓的面色甚为难看,“我从不吃兔子,你若是想吃,便自己烤了来。”

李羡羽掐着嗓子道,“哼,我知道的,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呢,吃兔兔会破坏云浓你在文致他心中温柔可人、小鸟依人的形象。”

“才不是因为这个,”云浓也端了杌子坐到李羡羽对面道,“我从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才不吃的。”

“你定是做那兔子的阿娘,然后呢,让文致做那兔子的阿爷,还想像你们日后替那兔子喂奶,等那兔子长大了教他念书……”李羡羽以己度人道,“我每天睡觉前,也会做这样的梦!”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小阿郎。”

云浓的声音骤然就沉了下去,只让人觉得一夕之间老了十岁,“我在山坡上看到了那只野兔,它摔蹶了腿,我就替它包扎好脚,那时候我的阿爷和阿娘也很喜欢我,很喜欢小兔子,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就不那么喜欢了……再后来饥荒发生了,小兔子就被吃掉了……”

李羡羽将那肠子扔进盆中,“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吃孩子的宠物呢!”

“公主,饥荒来得时候,别说吃兔子了,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云浓撑着脑袋看着眼睛红红的李羡羽,“我阿爷跟我说,若不是县衙规定,多一个小孩能多领些救济粮,我连一根兔子的骨头都别想分到,再后来,连救济粮都越来越少,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阿爷总算将我给卖给了人牙子,被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解脱。”

云浓向李羡羽讲述的是云端之下的故事,这里没有上林苑的鸟语花香,没有嬷嬷宫人的轻声软语,这里啼饥号寒,日日为一粟米而奔走转徙,这里风雨寒暑,阴曹司吏悬于脖颈之上勾魂锁魄。

云浓看李羡羽已然垂下几行清泪,她掏出手帕替她将面色擦净,“公主不必同情于我,在不幸之后便都是坦途大道,我被周府买了回去,他们要选医女在小阿郎身边照拂,我便拼命地学针灸、辨药性,如今我衣食无虞、岁末无忧,小阿郎也待我极好,我再也不用为山坡上瘸了脚的小兔黯然神伤了。”

李羡羽灿然一笑,“那便好,那便好。”

“快点洗,动作快些,”云浓心中得意,她今天也算是使唤了一次金枝玉叶,“洗完了还要去厨房生火呢!”

“死丫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

周思仪与方听白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洛澜河溃堤处,他们边走边量,小的决水口有十一处,修补一二便是;可这大的决水口却有五处,必须重新返工,一时之间,洛县却找不到如此之多的壮丁。

周思仪问马宏远道,“马县令,我记得赵员外郎来洛县时,已然从邻县征了百来壮丁,怎么修坝人手还这样短缺?”

“周大人有所不知,这人是征来了,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却不足以发够这些人的饷银,便只有又将这些人遣了回去。”

“朝廷发与洛县的赈灾款足足有二十余万两,这些银子去哪里了?”

“待赈灾银一入信州,臣便着人买了米粮来,替灾民施粥,又替部分灾民重建了房屋宅院,赵员外郎修筑堤坝也用了不少,可惜重修的堤坝,不久便被重新冲毁了。”

“既然如此,那日后这赈灾银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得精打细算着花了,”周思仪嗤笑了两声,“马大人将帐簿送到我的房中,我回去好生看一下,这钱究竟是怎么花出去的?”

马宏远低声一笑,拜手道,“下官领命。”

这时候,忽而一群拄着竹仗,敲着破碗的小叫花子从河岸前冲了出来,将他们这一行人冲散,饶是方听白眼疾手快,将周思仪挡在身后,还是被一个小叫花子冲了个踉跄,

方听白忙去拉住她,“文致,没事吧。”

她摇摇头,摸了摸腰间的革带,已然空无一物。

方听白见了她的动作,忙俯下身来恳切问道,“是钱被偷了吗?”

“是云浓起了个大早烙得五福饼被偷了,我们只能饿肚子了。”

方听白揶揄她道,“没关系的文致,你常说,书中自有青虾炙,书中自有雪蛤羹,咱们读书吧,读书也能读饱!”

周思仪扬起脑袋笑他,“那正好,云浓说好了中午要来给我送通花牛软肠吃,到时候仲玉你就坐在堤坝上读书,吃你的青虾炙和雪蛤羹,我便吃云浓做得牛软肠。”

方听白咂了咂嘴,回味着通花牛软肠的味道,那肠子里面裹了羊骨髓、猪肉沫、青笋丁,又用牛油在火上煎上个半刻钟,满嘴都是焦香油香。

周思仪与方听白二人蹲在堤坝前已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个时辰,将堤坝决口的大小再测了一遍,却迟迟不见云浓。

“文致,你的牛软肠?”

“还在锅上?”

周思仪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却见这时候堤坝上一撑油纸伞、着缕金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莲步间衣袂飘飘,垂袖时倚风情态。

“民女独占春给二位大人送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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