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舍近在眼前，两人道别后齐灯火打开房门，袖中的石碟突然闪起光。
“灯火！好像，好像是地魔！”那头的符衔山声线紧绷，早已没了方才的轻松。
齐灯火登时一个战栗，在炎阳面对地魔时的恐惧自记忆中翻涌起来。
她快步跑出门去，想着朝暮应该还没走远。
“朝暮！”
朝暮仍站在与她分开的地方，似乎纹丝未动。
齐灯火在“你怎么没走”和说明情况之间选择了后者，飞速地说道：“符衔山和时雨遇到地魔了！”
朝暮神色一凛，没急着开口，等着她说下去。
“他们昨日到达大业山北麓的平野县中，今日顺利解决了一些游魔，但是刚刚他们遇上地魔了！”齐灯火尽可能地将所知信息复述出来。
“此行的领队是剑道宗师，对付地魔绰绰有余，你的朋友要做的是坚持到领队赶来。”危机面前，清醒镇定的头脑胜过一切安慰。
“现在什么情况？”齐灯火立即通过石碟传讯。
等了片刻，那边才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符衔山在拖延时间，我，我们……在跑！”急促的呼吸与纷杂的脚步佐证了戢时雨的话。
齐灯火的呼吸跟着加重，看向朝暮却发现对方已然皱起眉头。
“她不会御风？”朝暮确认道，见齐灯火摇头也有些无奈。
“在炎阳时我也不会御风，还是你帮了我一把。那现在……”齐灯火攥着石碟的力道愈大，迫切地想要找到破局的关口。
“先不急，”朝暮见状抚上齐灯火的肩膀，“他们不是一个人，就算打不过地魔，也能拖延些时间。你不知具体情势，最好不要贸然干预。”
齐灯火从执迷中迅速顿悟，同意道：“确实不能打扰他们跑路。可我还是不放心，想去一趟悬阁。”
天下营师资雄厚，就算黄百金此时不在悬阁，也会有值守的先生。
“好，我同你一起。”
二人卯足劲杀到悬阁，一路引起了好几声惊呼。堪堪落下时正好碰上了一群熟面孔，其中就有黄百金。
既然天下营已经得到了消息，想来那边带队先生的反应十分迅速。齐灯火心下稍安，跟上了黄百金刻意放缓的脚步。
“消息这么快。”黄百金低声道。
“符衔山跟我说的，我们之间有符家专门的法术交流。”
“哦？”黄百金停下来看她，余光顺带将她身后的人的神色收入眼中，“你再联系他问问情况。”
齐灯火听罢面露喜色，立马照做。
“我们没事了灯火，我和时雨都没受伤。幸好应先生来得及时，不然就成地魔盘中餐了。”符衔山劫后余生还不忘调侃，可见情势没到生死一刻的地步。
齐灯火长舒一口气。
“时雨让你不用担心，现在先生们都在全力剿灭县中的魔物。”
“别放松警惕，你的符咒一定要随身携带，关键时刻能保命。时雨也是，有什么防御法器都随身带着。”
“好！还是灯火你有经验。”符衔山为自己派上用场雀跃起来。
“小齐你和……”黄百金指了指静静立在一旁的朝暮，“你们等会吧，我们商议很快就有结果。”
朝暮抢在齐灯火前面答应下来，目送天下营的先生们三三两两进入议事厅。
“他们应该安全了吧。”齐灯火安慰自己道。
“我记得你在炎阳遇险时，也十分突然。”朝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是啊，只听说那里时不时地有游魔伤人，没曾想会有地魔。要不是你和那位云中君，我恐怕也是块碑了。”
齐灯火接着话头说下去，转念一想悟道：“你在想地魔出现的契机？”
“确切地说是原因。”朝暮一语让齐灯火陷入了沉默。
或许是自己出生时，时代的符号便已写就——神魔相争，天关划界，生死暌违。
当“魔”之一字入耳时，所有人都不会追本溯源，好似千百年来皆如是。
可是，云静与和平失之交臂，不过也才四十年。
沉重的铁门再开，里面亮堂堂的光一并透出来，齐灯火和朝暮立在阴影中，默然看着同样一语不发的先生们走出大厅，融入夜色。
那一刻，怀疑的种子在齐灯火心中深深扎根。
“小齐啊，”黄百金走在最后，径直向两人走了过来，开口时的语调与素日里的悠然轻松判若两人，“情况不太乐观。”
“什么意思？”齐灯火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刺得跟黄百金一并过来的先生们有些愕然。
“怎么跟你解释呢？”黄百金挠了挠头，“地魔是从大业山出来的，具体数目不详。前日一批高阶学员去大业山潜修，应该是他们的出现惊动了地魔，但现在天下营已经与他们失去联络了。我们打算明日过去。”
不知是不是顾忌还有其他人在场，黄百金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但齐灯火很快盘出了逻辑。
修为到达碧云的学员们前往大业山，即黄百金曾提到过的天下营“福利”。这一“福利”触发了藏匿于大业山的地魔，听这口气数量还不少。
佼佼者们下落不明，地魔们出山横行，正巧撞上了两支历练队伍。
巧得疑窦丛生。
“我们可以与您一道前去吗？”齐灯火没有跟上朝暮毛遂自荐的速度，而黄百金点头的速度也比其他先生的反驳稍逊一筹。
“大业山有地魔作祟，你们如何去得？”
“我们也入了碧云境，如何去不得？”
齐灯火不可思议地望着朝暮，却不只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积极。
朝暮为二人争取时抬步上前，直直迫近否定他们的几人，留给齐灯火的半张脸被阴影笼罩。
可即便如此，齐灯火仍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从容而矜贵的气魄，与诸先生视线短兵相接却毫不露怯，反而形成了一种威势。
齐灯火不禁回想起魄子凌空说过的那套“他是我太爷爷”的歪论来。
“你们是碧云境！”几人虽一时难以置信，将他们端详仔细后徒剩惊叹。
“你也入碧云了？”趁着先生们商量的功夫，齐灯火低声问。
朝暮对着齐灯火扬了扬下巴，眼神朝那边一晃，示意先生们都在做不得假。
这样一来，他身上那股威严的劲又消解得无影无踪。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带他们去一趟大业山，诸位可有人愿与我同行？”看来黄百金已经说服了众人。
“我这几日得空，”有人站了出来，接着问旁边人道：“雁公子不是说他也要去？”
“雁衡同我讲了，”黄百金点点头，“此行便由我们几人前去。”
几人约定第二日出发，齐灯火因此猜测情势大体可控，至少历练的学员都安然无恙。
戢时雨的回复证实了齐灯火的猜测。
“火儿，我们一切都好，只是有几个同窗受了伤。现在大家都聚在一起，应先生带人搜寻魔物去了，莫先生她们轮流守夜。”
符衔山附和：“灯火你就放心吧，明日我们还要照常历练呢。”
“是吗？”齐灯火觉得两边的反馈有出入，试探地问道：“我听说天下营要派先生们支援呢。”
“不至于吧，应先生可是神之下第一剑道，你是没看到他出剑。不对，他那时根本就没出剑，他的仙气就是他的剑……”
想必符衔山形容应澄的风姿时定是手舞足蹈，齐灯火跟朝暮对视一眼，朝着与寝舍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去哪？”齐灯火终于结束了石碟传话，朝暮问道。
“明天有兵法课，我让李冬原帮我向先生告假，也把这件事跟他说一声。”
“李冬原。你说过他心性坚毅，也很刻苦。”朝暮咀嚼着这个名字回忆。
“嗯，”齐灯火应了一声，“在天下营的富贵花园里，他像棵野草。”
或许是齐灯火比喻太过新颖，朝暮沉吟了好一会才说：“那你呢？”
齐灯火转头粲然一笑，“蒲公草。”
不知怎么的，朝暮话里听出了点怨怼的意思，见好就收不再打趣。
自从筹码事件之后，李冬原便失去了同舍，一个人的寝舍虽然冷清，但齐灯火觉得他当不会感到寂寞。
果然，两人来到时，李冬原正就着月色练剑。
他该是瞥见了两人身影，但是动作未停，齐灯火和朝暮便在门前看完了他的这套剑招。
“青霄九剑，天下营全体学员必学剑法，也是剑修三剑法中的第一套。”齐灯火充当解说。
朝暮似乎对此很有兴趣，“那另外两套呢？”
“第二套叫苍华。”齐灯火很快回忆起来。
“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朝暮满意地点了点头，满怀信心等齐灯火揭晓最后的谜底。
“听说剑修学员习得这两套基础剑法后，可以自主选择修炼各类剑法，不拘泥于天下营先生的路数。这最后一套剑法，则是学员们的自创剑法，因为自创所以名字五花八门，天下营将其统称为如是剑法。撷缨会上我们见到的六合和寄梦，都可以称作如是剑。”
李冬原干脆利落地刺出了最后一剑，齐灯火也落下话音。
“如是。”朝暮念了几遍，“出入乾坤，回归真我，这名字好。”说罢，抬步走向李冬原。
齐灯火对李冬原并未隐瞒，讲完原委后李冬原并未发表看法，三人坐在寝舍门前一时间无言。
“我离家逃难时年纪很小，依稀记得大人们谈论。”李冬原望着天上的月亮，悠悠开了口，于是那些原本要永沉心底的往事如这银辉般笼罩在院前的空地上。
“他们说，魔物入侵是天谴，是对云静的惩罚。”
齐灯火骇得浑身机灵，半晌冷静下来，看李冬原的目光变得复杂，“惩罚？你信吗？”
李冬原没有回答。
“云静历经七代神皇，承平五千载，一朝祸起自然蹊跷。天谴之说发乎人心，合情合理，在亲历者心中一旦生根便不可磨灭，只会燎原。但是，你可知道这天谴究竟针对何物吗？”
“究竟，针对何物？”李冬原重复着朝暮的话，答不上来。
“是云静国，还是其他的人或物？”朝暮递出提示。
李冬原不解而执拗地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激动：“这重要吗？为何我的家乡会变成那样？为何我的亲人死于非命？我就想知道，其他人的家乡、家人又为什么安然无恙？”
词句中的针对让齐灯火心惊，却也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乡。
轻宁原为云静粮仓，这些年来却灾殃不断，田中有麦无实。大部分收成被征为军粮，人民食不饱腹。
可她到底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大，十里八乡守望相助，“人相食”的惨剧并未发生。两相比较，不言自明。
“你已经说中了我的疑惑，”朝暮拍了拍李冬原的肩膀，“既是天谴，怎不论因果便叫无知者受罚？这真是天大的不公。”
他起身振臂，朗声道：“我看，云中辞氏作为天下之主，应该披发负荆，向上苍请罪。”
齐李二人登时大骇。
前者立刻冲上去拉人袖子，后者还如石狮般直挺挺地僵着。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兵法课就拜托你了。”齐灯火觉得照这么聊下去，云静国君都得跟朝暮姓。
李冬原终于动了，他晃晃悠悠、如梦初醒般站起来，语调干涩：“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