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碍了边城本就不便的交通。城外郊区一处废弃的仓库内,数十名男男女女双手背后,捆绑得结结实实。
青芜硬生生给冻醒了。
醒时体内麻药还未褪去,脑袋沉沉浑身无力。他转动手腕尝试挣了挣,绳子纹分不动。
死前他就被五花大绑捆着,钻心疼的毒素遍布灵脉游遍四肢百骸。怎么死后还这么狼狈?浑身的疼痛仿佛延续了下来,不过相较生前痛得含蓄多了,几乎微不可查。
饶是如此,他轻蹙长眉,细细品味泛疼的地方。
莫约有四五处,后脑勺绝对挨过钝器,干涸的血糊住了头发;膝盖似乎也遭过敲击,小腿肚和腰腹受到的创击稍微轻一些。
青芜低下头,见小腹的位置盖了一只大大的脚印,缀在短衣摆白衫上衬得颜色很深,踹他的人有没有仇不知道,但他脚痒想狠狠踹回去。
虚弱的啜泣传入耳窝,来源近在咫尺。几天没吃饭的男孩低垂着脑袋,他又冷又饿还受了惊吓,青芜想起少时捡到的那头受伤的小鹿,苟延残喘的声音不大却烦得很,强行拽回了飘渺的思绪。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死了。
内丹尽碎,神魄消散,连肉身都被最后见到的罡风雷点碾得连渣都不剩,绝对是下落九幽都寻不回来那种。
也不知那群崽种死干净了没,还有背后的指使……
他随随便便就列出了一长串可疑的名单。
青芜仙尊人缘确实不太好。
他收回思绪,稳住紊乱的灵力和呼吸,周身泛起凡人不可见的淡淡绿光。
以青芜的修为,还不至于迟钝到换了具身体需要灵力运行周天才能发现。仅是出于保险起见,微弱的灵力一卡一卡地流遍灵脉,叩问灵台。
多方确认得出结论,原主气数已绝,他这种情况很明显是借尸还魂。
摆在眼前的还有第二个问题,这又是哪里?
从苏醒起,青芜就有些呼吸困难头晕目眩,类似把凡人丢到高原还要糟糕一些。这破地方的灵气也太稀薄了。
缚于身后的手指掐了个熟悉的诀法,几次没掐成,笨拙得还不如刚入门炼气的小弟子。
倒不是他死了一遭后手法生疏了,而是体内灵流阻塞实在严重。
青芜烦躁又偏强迫自己耐下心来,多试几次,好不容易才成功。
这里并非幻境,也不是什么魑魅的幻术。
屋内一共有二十三具活人,六具尸体,年纪最大的莫约四十来岁,最小的只有七八岁,无一例外肉体凡胎,包括自己借用的这具身体。
两个绑匪模样的中年男人轮流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吓得这群倒霉蛋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全挤角落像那待宰的羔羊。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就连颤抖都极力克制着幅度。
刀疤脸的匪徒擦亮火苗对嘴燃了支烟,微光照亮从眉骨蜿蜒至下颚的疤痕,脸上像爬了一条狰狞的蜈蚣。
暗紫色唇间随呼吸吐出圈圈刺鼻的烟雾,他抬头往向呼啦啦急促拍打天窗的灰雪,朝身后吹了声口哨,“六月飞雪,够稀罕。”
穿驼色高领毛衣的同伙斜倚水泥管,双臂环抱相互摩擦,搓手臂,语气稍显冷淡:“你还有闲心赏雪?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买主也没有补给。”
“是挺单调,除了灰蒙蒙什么都没有。”
刀疤明显没有他的同伙那么务实,踢踏凹凸不平的地面即兴舞了一段,笨拙的身躯扭动得无比滑稽。
无人敢嘲笑这四不像的舞步,一圈两圈三圈是死神的步伐,一如前几回那样,舞步戛然而止,定格在第三圈。
青芜丝毫没有身处险境的自觉,他瘫开曲折太久有点发麻的双腿,活动僵硬的脖子。许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稍微一拧,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咔声,眼角顿时酸出泪花,沾湿霜白长睫。
身旁胡子拉碴的男人惊恐地瞪了他一眼,也可能是越过他的肩膀瞪向方才死掉的那个人。惨白的面容又憔悴了几分,独臂缠着层层白布还在沁血,断面平整漂亮。
比起这些,青芜更不能理解他身上那套紧得勒出三层圈的古怪衣服,平滑光亮又油腻,随着呼吸荡呀荡——再看下去他的眼睛就要瞎了,遂错开视线打量别人。
一枚小小的椭圆形金属擦过耳畔,正中胡渣男的眉心,飙起一串血花。抽搐的身体接连挨了几下,哀鸣被屋外呼啸的风雪吞没,尸体软绵绵地向一旁瘦削的肩头倒去。可惜靠了个空,死不瞑目砸在冰凉的地上。
弹壳叮叮当当掉落脚边,青芜被害怕的人群撵到前头。
穿高领毛衣的匪徒忍不住出声制止道:“照你这玩法,不饿死也剩不了两个。”
“可你不也觉得好看吗?”一场雪从早落到晚,从前些天下到了今天。等待最是无聊,刀疤脸收起枪,拢了拢灰绿色的夹克,抱怨道:“六月天下劳什子雪,白花花晃得眼睛疼。”
“再说这种缺胳膊少腿的货色也没有买主会要,留着还浪费口粮。”
不如开几朵血花给他们赏赏。
刀疤拧开营养液,仰头往嘴里倒。
“这该死的雪还有多久能停?”
“也许下一秒,也许永不。”
“不如再找点乐子。”
刀疤高大充满压迫的身影随即晃到跟前,他早就瞥见了青芜那头惹眼的银发,一把将人薅起甩到边上。
浑浊的目光像鼻涕虫黏腻恶心,刀疤蹲下身虎口钳住过分消瘦的下巴,拇指推搓白璧无瑕的脸颊,蹭出浅浅痕迹。
青年眼帘低垂,秀气的长眉随之轻蹙,好看的唇形透着病态的浅红,这副柔弱样刺激到他的神经,眼底漫开兴奋的猩红。
“真他娘的漂亮。”
他把枪别在腰间,抽出利刃划开单薄的布料,一开始还富有耐心,把青年当作离开边城前的礼物,一点一点仔细拆封,到后来双手其上胡乱撕扯。
“你又搞什么?”
同伙听到动静侧过头,见刀疤的手已急不可耐抓住了货物的裤腰。他不太赞成地皱眉,倒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觉得青芜看起来病病殃殃,万一死了就不好卖了。
“这漂亮玩意应该很对那个收集癖的胃口,那家伙出手可大方。”
言外之意在提醒刀疤把目光放长远些。
“你不搞就去守门。”
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还从货物口袋里扒拉出一只古旧的折叠钱包抛给他。
钱包内装着没有钥匙的钥匙扣、坏掉的通讯环以及掐头去尾缺了半截的半身照,缺的还是上半截。除此之外再倒不出其他东西,干净得和它主人的脸似的,刻意得有些可疑,人总不至于没事带个空壳在身上。
同伙经验丰富,很快发现了夹层内的暗层,从里头摸出一本黑色的镶嵌复杂金边花纹的通行证,霎时大变脸色,和通行证一样黝黑的脸又黑了几分,嘟囔道:“坏球,这玩意来自中洲。”
“那又如何?到爷手里就是货,况且这家伙就一个人,到时候七零八落也追究不到咱头上……”
话音未落,拉扯裤头的手顿住,淫邪的狞笑突然凝固在脸上。
一道绿藤猝不及防捅穿喉咙,血滴溅到身下那张苍白的脸庞,顺下颚线滚落。刀疤颤手摸向腰间,枪不知何时落到青年手里。随后他被一脚踢开,同那些尸体泯然一体。
一切发生不过须臾,所有人都看呆了,大多数人甚至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剩下的匪徒看清了全程,机械义眼捕捉到诡异的藤蔓从青年掌心突现,一击毙命又化作点点幽绿荧光当场消散,全程不过一秒。
未知的恐惧瞬间脊椎爬上天灵盖,常年的亡命生涯练就远胜野兽的直觉,没时间仔细思考对策,他毫不犹豫拔枪连扫。
白皙的脸颊终于见了血,却不是他的成果,子弹全都绕道而行,像生成了意识有意避让,堪堪从身侧擦过,身后溅起朵朵血花。
青芜不甚在意地撇去嘴角血渍,五指收拢又张开,凝视掌心。
堵塞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他只好放弃再捅一个人的打算,像模像样举起从刀疤那缴获的手枪,颇有闲心地回忆了一番,依葫芦画瓢扣动扳机连发两枪。
子弹先后击中匪徒的腕骨与膝盖,打掉手中对他而言丝毫构不成威胁的武器,脸上露出赞叹之色。
“这玩意比剑好使。”
尽管他又不用剑。
青芜点了点头,盘了一会儿新法器,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欣然将其收入囊中。
痛苦趴地的匪徒似还妄图挣扎,他拨开臂弯的麻绳,上前踩住想要捡枪的手,脚尖发力碾了碾,枪口怼着太阳穴,“你,还不能死。”
“本尊有话要问。”
“别……别杀我……”
任何尊严在死亡面前都不堪一击,逆光对上青年看死人般淡薄的眼神,匪徒终于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
他颤颤巍巍抓住青芜的脚踝,语气卑微又急切,提出的条件想来没几人会拒绝:“这批货都给您,小人在东洲有门路,保准您亏不得。”
青芜没有答应,弯腰拾起溅血的通行证,慢条斯理地翻开。黑色小本本扉页写了名字,原身也叫青芜,却是个有名有姓之人。
姓林,唤做林青芜。
在青芜认知里,凡人有姓意味着有家人,虽然仅是一字之差,到底与自己这倥偬数百年到头来仍旧孤身一人的野草无法相提并论。
“你认得本……”懒散的声音微顿,伶仃长指夹起通行证搁匪徒面前晃了晃,继续道:“你认得我吗?”
青芜发现,眼睛一闭一睁,自己的耐心大不如前。他默数三声没有得到回应,骤然用力一碾,脚下传来手骨断裂的声音。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匪徒表情扭曲唧唧呱呱说了一通,尽是些废话。青芜越问越烦,干脆揪住衣领把人拎起来揍了一顿,一通大记忆恢复术下来仍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唯一可知的有二。
其一,他的魂魄确实穿到了另一个世界。
其二,目前身处的地方叫边城,属于五大洲之一的东洲地区。
其三,就没有了……
刚换的身体不好控制力道,听到他们本想把自己拐到下一座城换物资,手头一个没收住,不小心把人给打死了。
幸存者们挤在角落,见青年慢悠悠地站稳脚跟,丢垃圾一般踢开凉透的匪徒。
他身上哪哪都是红的,衣上溅了不少斑点,嘴角残留一缕血渍,眼底染上猩红的薄雾,却又与翠绿的瞳孔毫不冲突。
他用冻得指骨泛红的手摸了摸同样通红的鼻尖,似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又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发紫的指甲盖,行为举止如同重做回人那么新奇,随后单薄的胸腔微微震动,喉间逸出低低的笑声。
幸存者们想求助,又惧怕他这副状若癫狂的模样,看起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过他笑完之后表情舒缓多了,像是终于做好了什么决定。
接着他走到角落扒下匪徒身上那件夹有绒毛,看着就很暖和的灰绿夹克,抖了抖灰,把自己裹到里面。
咣当一声,银晃晃的匕首落在幸存者们面前,刀身倒映着青年摇摇晃晃走入风雪中的身影,很快与天地灰白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