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重峦,黑云倾颓,层层浓墨逐次往下浸透,不断试探倾轧天际一线余晖。盛夏傍晚潮气升腾,生灵万物若置于天地蒸笼,湿热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寂静无声的树林里炸开轰隆巨响,尘土卷起枯叶摧毁一片树木,残影穿梭角逐,惊鸟啼鸣四散。
三名修士找准时机,分别从不同方位催动各自本命法器。剑气、离火、数枚符箓朝相同方向攻去,与凌厉的笛声激烈碰撞,被一一暴力击溃。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玉笛,反手持笛抵在毫无血色的唇边。淡绿色的灵力凝成实质,笛声化作数道利刃回敬,一招一式狠戾不留余地。
笛子的主人,清河宗第三十六代掌门青芜仙尊悬空睥睨,银白长发高高束起,坠玉发带随发尾在风中晃动,玄青色长袍披肩,衣摆垂于脚踝,随风猎猎。
对面三个元婴修士合力围击也不敌他只手,可这场拉锯已持续了整整一天。
打不过,也不逃,就这么耗着。
拖延的意图太过明显。
“揣奸把猾,东躲西藏,仙盟就这点本事?”
青芜长袖一挥,浩如烟海的神识荡开圈圈波纹,掘地三尺也要把胆敢在清河宗境地为非作歹的修士揪出来。
仙盟研制的隐匿符密不透风,加上三人有意屏气凝神收敛神识隐藏踪迹,一时半会儿竟也寻不到准确的位置。
青芜仙尊向来简单直接,对猫抓耗子的游戏不感兴趣。见仙盟的人大有躲到底的意思,他抬手一甩,几道纯粹粗糙的灵力砍瓜切菜般削开半片山林,终于逼出了狡猾的耗子。
剑修肩膀负伤,支着剑勉强维持身形,符修抽出止血符贴到肩上,厉声质问:“青芜仙尊,仙盟待清河宗不薄,你确定要与三十六宗为敌吗?”
“仙盟以凡人炼药,不配称仙,”青芜长睫低垂,眼尾一压,碧绿色的眼眸似深谭,幽冷的眸光扫过二人,又道:“本尊更不允许有人在清河宗的地界残害生灵。”
他们若就此收手离开,他亦不赶尽杀绝。
“是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藏在角落的紫袍法修一个打滚撵近身,抬臂捏指,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仙尊要不要猜猜,你的好弟子们现在在做什么?”
青芜微微一怔。
地面红光乍现,数不胜数的细丝交错纵横织成网朝他收紧。
鼻尖嗅到暗香浮动。
丝线缀着微弱毒素,仅沾到些许,很快没入皮肤被灵力催发流遍灵脉,勾起体内潜藏已久的另一道辅佐毒。
毒素隐秘且侵透已深,非一朝一夕能成,而他待同门向来毫无防备。
青芜身形一僵,灵流凝滞。脚底花纹繁复的阵法结成,他没能躲开,长笛断作两截,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
阴暗潮湿的山洞。
一缕烛火照亮全景,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挤在角落,从中挑不出一具完好的人形,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五官被挖,脸上几处空荡荡的窟窿,有限的空间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几名白衣修士手持照明符走进山洞,皂靴踩过腐烂的肉泥,衣摆随步轻拂不染脏污。火光映照为首修士苍白病态的面容,睫毛在眼睑落下阴影叠上浅浅的淤青。
“仙人来了。”
人群叽叽喳喳,蓬头垢面的男人两手撑地匍匐到为首的修士面前,他的身体沿腰腹以下什么都没有,畸形的双手触碰浪花雪白的衣角。
衣角从指尖略过,甚至碰都没碰到。师凭栏长袖掩鼻,厌恶地瞥了一眼。
“灵气充足,倒是个上品。”
凡人无所觉察,受到仙人的肯定,脸上不正常的痴迷崇敬之意更甚,颤手再度朝那抹白伸去。长剑削去一指钉入地面,泾渭分明隔在中间,圆脸修士恭敬一揖,“师兄,都清点完了……”
又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继续征询道:“留下这个入药?”
瞒下哪些炼丹入药,又做做样子放走哪些,紧挨在身后的小弟子们都在等师凭栏发话,他们全听大师兄的,也只听大师兄安排。
被当成药材的人们不仅不怕,反而争先恐后挤上前自荐,脸上带着病态的狂热。
“仙人看看我”
“我也适合入药。”
……
师凭栏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做出决定,嘴角勾起古怪的笑容,侧过头问离得最近的师弟:“你说凡人为何那么笃定仙人会助他们脱离苦难?”
师弟不明所以:“蜉蝣没了信仰还能有什么盼头?”
“是啊,可惜师叔他不懂。”
师凭栏攥紧白裘,剧烈咳嗽,胸腔随之震动起伏,喉间溢出咯咯的笑声,修为高些的修士能从他的病容里看出先天根骨不足。师弟连忙掏出白玉瓶,里头空空如也,数月谨慎安分不曾对凡人动手,常备药丸已告罄。
师弟正要上前当场宰杀制药,师凭栏抬臂制止,嘴角漾开一抹诡笑,“不急,先去与师叔汇合。”
他收回手,指尖划过腰间,摩挲着剑柄。
“快结束了,”他收回手,指尖划过腰间,摩挲着剑柄,声音无端轻了下来:“往后师叔再也不会妨碍我们。”
………………
三名修士没有立刻要青芜的性命,只用阵法与捆仙链将其锁在原地。
链条穿透锁骨扯弯了笔直的脊背,发带松散,银发垂在身后,同衣摆折迤堆地,沾染泥污血渍。几缕汗湿的鬓发胡乱黏着无血色的薄唇,闷热潮湿的空气、体内活跃的毒素沉甸甸地压迫眼皮。
他等了很久,直到那片熟悉的月白衣袂闯进视野,心中的猜测得到应验。
仙门千年一位的剑修天才,清河宗指定的下一任掌门师凭栏,天生根骨有损,修为再高也无法结丹提升境界。
除非夺他人内丹为己用。
铁锈味瞬间冲上喉咙,带起一串急促剧烈的咳嗽,锁链随之摇晃撞得哐当作响。青芜呛了好一会儿,勉强稳住呼吸,咳喘带嘲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大的惊喜啊。”
五百年前天魔突破结界侵害人间,大师兄战死前将唯一的嫡传弟子托付给了青芜。
他从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却不想养了个白眼狼,日日给自己下毒。
哦,一群白眼狼。
师凭栏同仙盟的三个修士打过招呼,身后跟着的几名小弟子皆鹌鹑似地低埋着脑袋不敢看他,几乎陷进胸膛。
面色似有愧疚。
也不妨碍手头掐诀念咒,展开隔音结界。
“师叔。”
温润有礼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耳畔,师凭栏弯腰伸手,想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渍,却落了空。
“哪来的孽障,本尊不认。”
“您自私独断,偏要装模作样走甚么通天正道,害我们清河宗所有弟子在这世道孤立无援。”
青芜斜目乜视,牵起嘴角冷声道:“图本尊的内丹可以坦诚些,何必立那么多名目,甚至引狼入室?”
师凭栏语气讥诮,笑意不达眼底。
“怕您不肯,凭栏无奈用点小手段,”他像以往那样朝青芜伸手,仿佛讨要的只是寻常丹药法器,而不是他的命,“看来是凭栏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毒素沁透灵脉蚀骨生疼,锁仙链隐隐发烫烧灼灵台。
“你们确定要伙同他欺师灭祖?”
青芜横眉扫过两侧维持结界的弟子,他身居掌门之位已久,浑身锁仙链也锁不住那股迫人的威压。几名弟子虚心抬眸,对上那双冷如深渊的眼睛,掐诀的手稍微颤了颤,脆弱的结界泛起透明波纹。
这群蠢货,同吃人不吐骨头的仙盟相谋……
恐怕待他死后,清河宗也走不远了。
“师叔为何这般固执?”新生代修士提升境界从没受过天雷试炼道心,师凭栏的脸上闪过真心不作伪的不解:“天道都死了几百年,您又何必偏要带清河宗走那所谓正道仙途。”
“修行人本该除魔卫道,维护凡人安危。”
“您太自以为是了,怎知对蝼蚁来说,我们那般对他们不算是种恩赐?”
师凭栏叹了口气,他的小师弟适时提溜着只剩上半身的男人,从大树后面走出来。
凡人的下颚被用力掰起,好叫青芜看仔细些。
“来告诉我的师叔,愿不愿意成为本君的仙药?”
麻木呆滞的表情在被点名问到后瞬间似春风解冻冰河,皲裂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神情痴迷而狂热,回答得迫不及待:“为仙人效劳是小人的荣幸,只求仙人庇护村子风调雨顺。”
天道已死数百年,人间秩序早已荡然无存,他究竟在守什么?
锋利的匕首猝然没入小腹,鲜红的浪潮随刀锋翻搅喷涌,灵脉寸寸断裂,依稀可见裹藏其中的淡绿色内丹。
“师叔,放弃抵抗,乖乖把内丹交给凭栏兴许还能少点痛苦。”
碍事的是他,多管闲事的是他,害宗门与其他仙门格格不入的是他。
青芜疼得抽气,耳畔嗡嗡作响。
他模糊地想起早已羽化的师尊、战死沙场的师兄师姐们,清河宗几百年前就只剩下了回忆的空壳。
单薄的肩膀如垂死的枯叶沙沙颤动,喉间溢出细碎声响。听不清晰,像滚落山崖的小石子,也像人偶摩擦关节。
渐渐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那是凄厉的狂笑。
“蠢货,想取本尊的内丹,你还不配。”
青芜一口血糊到师凭栏脸上,不自然低垂身侧的手迅速掐诀,任凭锁仙链陷入手腕,挣得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一道刺目白光闪过,师凭栏一时来不及护体,左臂血肉模糊炸开。
“师叔!”
师凭栏顾不上失去的手臂,也没有机会细究在那愤怒、埋怨占满的心头突然涌起的惊惶失措意味什么,不管不顾地朝青芜伸手。
他只想要颗内丹而已。师叔最多失去修为,卸去掌门之位,从此做个闲人。
青芜却以神魂为引自曝内丹,捆仙链瞬间断裂,魂钉崩飞。
他苍发覆面,染血衣摆曳地,白骨枯手抽出师凭栏腰间的佩剑。
大师兄的本命剑。
“大师兄,对不起。”
终究要令你失望了。
剑锋冷光跳跃,贯穿师凭栏的胸口,不给他任何挣扎的余地,剑刃白进红出。
神识即将溃散,五感渐渐模糊。
青芜苍眉低压,长睫沾黏血泪,眉心隐隐浮现暗红色竖纹。
阴沟里看笑话的老鼠想逃,长剑在空中挥过半弧,心头血溅洒一地。
杀阵速成,剑雨落。
万籁俱寂无声,天边乌云倾塌,须臾间天地狂风大作,云间亮起蜿蜒曲折的紫光。
青芜垂下手臂,剑尖点地,仰起沉重的脑袋,在被罡风撕开的罅隙吞没以前,溃散的瞳孔倒影着雷电众横交错。
消失数百年的天雷,奔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