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走在出宫的路上，几日之中，虽不复昔年避世隐居之时，闲云野鹤，韦小宝，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于他而言，陪在小玄子身边，自己，是很幸福的。只不过，小别数日，再次相逢，虽说，彼此相伴之间，依感欣怡惬怀，可他，却也在不时觉到，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归于平淡，这样的感觉，真挚，而又深切，并非浮于表面，而是从心底，有了一种，怎么，也说不清的隔阂。

置身在，幽幽夜幕之下，他的心，也随之，染上了一层灰暗。看皇上，如此忙碌，辛苦，他知道，神龙教的事，恐怕，是指望不上什么了，还是自己，向皇上主动请缨，再着手，开始调查吧，毕竟，这样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神情迷离，韦小宝，向着宫门走去，恍惚间，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膀，“陶姑姑！”他回过头来，猛然惊道。

陶红英忙示意他不要喧哗，拉着韦小宝，来到了御花园内的假山洞中，“小宝，好久不见，听闻三年前，你在鹿鼎山遇难失踪，从此，就没了消息，宫里有传言，说你死了，我怎么都不信，想不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你，姑姑，真的不知道多开心！”陶红英扶着韦小宝的手臂，笑得合不拢嘴。

“姑姑，这些年，侄儿也很惦记你啊！”韦小宝说着，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欣喜，“侄儿不孝，这么多年，把姑姑一个人，留在皇宫受苦，我这儿，有些银两，也不知道，姑姑喜欢什么，就当是我，孝敬姑姑的吧。姑姑，你辛苦了一辈子，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离开皇宫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享几年清福也好啊。”韦小宝，自怀里取出几百两银票，塞向陶红英手中。

欣慰的笑意，铺满面容，陶红英，却摇了摇头，握起小宝的手，“好侄儿，你对姑姑一片真心，只不过，姑姑在这皇宫，待了一辈子，早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离不开了，你的好意，姑姑心领了。”

见陶红英不肯收下，韦小宝，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不过，他担心这么多年来，陶红英一直不愿离开皇宫，可能仍在谋划，如何对皇上不利，又轻轻问道：“不知道这些年，姑姑，都在忙些什么呢？”

“这些年，姑姑渐渐放下了，今年三月，我到煤山去，见到了公主殿下。”

“师父？！师父她老人家还好吗？”韦小宝惊喜追问道。

“公主，她很好，她也很惦记你呢，听了公主这些年，云游四方的见闻，我才知道，宫墙外的百姓，过的，是怎样安稳的日子，才知道康熙，是怎样的一个好皇帝，公主她，已经大彻大悟，堪破红尘，我知道，明室，已再难恢复。”说到这里，陶红英，无奈叹了口气。

“师父四海为家，行踪飘忽，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了。”话到这里，韦小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小玄子，每天这么辛苦，江湖上这些老顽固，却整天想着要害他，不过这下好了，至少不用夹在姑姑和小玄子之间，两面为难了。”

很多时候，想起这些，韦小宝，也常会为小玄子，感到不值，但是，做一个好皇帝，是小玄子，一生的梦想，所以，不管再怎么艰难，再怎么，为那些“忠义之士”的所作所为，替小玄子感到寒心，他也愿意，为了小玄子的梦想，倾尽全力。

“对了，小宝，你在鹿鼎山失踪之后，到底，是如何脱险的？如今，又怎么会回到皇宫呢？”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陶红英好奇而关切地，询问起来。

韦小宝故作紧张，又悄悄把洞外四周，踅摸一遭，才压低了嗓子，回道：“姑姑，你还记不得，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求你带我出宫？那天，皇上发现了我，天地会香主的身份，把我软禁起来，留待日后发落，我求你把我带出宫去，就是为了救天地会的人。我逃走以后，过了没多久，陈总舵主，就被人害死了，天地会，从此群龙无首，开始四分五裂。皇上抓了我全家，逼我在鹿鼎山设下圈套，好将天地会一网打尽，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我死也不肯做！就和天地会的人，在鹿鼎山演了场戏，偷偷放走了他们，又抓了些替死鬼，才蒙混过去。之后，皇上，念在我将功折罪，也怕江湖上，有人伺机报复，就秘密派我南下，到云南去了，直到最近，风声过去，云南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才召我回宫。”韦小宝，照着索额图，对他所讲的上谕内容，将几件事东拼西凑，真假参半地说了出来 。

“原来如此。”陶红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小宝，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韦小宝稍作思量，接过话头，“这么多年来，我也在想，天地会也好，师父也好，江湖上，这些‘忠义之士’，所求的，无非，是太平盛世，造福苍生嘛，我是汉人，却立于满清朝堂，受尽唾骂，可身在汉营心在曹，如果，能够以我单薄之躯，为天下汉人，黎民百姓，尽一份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也不枉我，受师父多年教诲，也总算，没有辜负，陈总舵主的遗志。”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真挚非常，脸上，尽显忧国忧民之色，韦小宝竟差点儿，被自己逗乐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把留在皇帝身边，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嗯，这样的话，当然最好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无愧于心，你虽不曾读过圣贤之书，却重情重义，心怀天下，实在难得！相信陈总舵主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为你有这样一番志向，感到欣慰。不过，朝堂险恶，就算皇上，免了你叛逆谋反之罪，可心里，终究，还是会对你有所防备的，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你了。还有就是，这宫里，也不怎么太平，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陶红英，对韦小宝的这一套说辞，并无所疑，只是对目前，小宝在宫内的处境，倍感忧心。

韦小宝蹙起双眉，颇为不解：“宫里不太平？这话怎么说？”

陶红英，探首环望四下，低声道：“那些年，你四处奔走，很多事，也难怪你，不大清楚。孝诚仁皇后，本和皇上两情相悦，相爱至深，只可惜，红颜薄命。皇上为此，伤心欲绝，便转而将自己，对她的思念，倾注在皇次子胤礽身上，对他悉心栽培，疼爱有加，早早，就将他立为太子，而索额图身为国丈，本就是朝中重臣，有了这一层关系，更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而另一方面，同样，深受皇上宠爱的惠妃，诞下皇长子胤禔，明珠作为叔父，难免，对索额图心生妒怨，两人的矛盾，已愈加明显。”

错愕几许，一时语塞，“姑姑说的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还记得那年，小玄子，派人到通吃岛找我，要我回去喝他大婚的喜酒，当时我想，皇后，可真有福气，想不到……真不知，皇后死的时候，小玄子，有多伤心呢。这么大个皇宫，连一个，能陪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当时，我要知道这件事，管他什么天地会乾坤会的，怎么说，也得回来安慰安慰小玄子嘛，说不定小玄子见我回来，也就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陶红英顿了顿，接续道：“本来呢，朝中之臣，受权术所困，彼此争斗，也不足为奇，只不过，除了这些，我看这宫中，还有其它势力，在秘密潜伏。两天前，我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半夜腹痛难忍，便起身到茅房去，回来的时候，竟让我看见，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我本来，想走得近一些，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却不料自己，刚走几步，就踢到个小石块儿，露了行踪，那二人顿时慌乱，拔腿便走，他们轻功深湛，身形步法，更是怪异，枉我习武半生，竟没将他们追上，只在地下，发现了他们慌忙逃走之中，落下的东西，你看。”说着，即将右手，向怀中寻过。

一见此物，韦小宝立时全身一震，瞪大了双瞳，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正红旗《四十二章经》！怎么会这样？！”

“小宝，你还记不得，十几年前，我曾告诉过你，《四十二章经》的秘密？”陶红英微收双眉，正色道。

“不是吧？！你不是说，已经放下了吗？你们女人可真是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韦小宝心里，翻腾起一阵不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姑姑，又动了反清的念头，正在烦恼，不知该如何劝诫，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自己，不如先初做试探，看看姑姑，究竟想做什么？再见招拆招不迟，心里有了主意，便遂即，摆出一张无比真诚的脸，“侄儿当然记得，是关系到大清龙脉，还有宝藏的嘛，可是，姑姑不是说这些年，自己，已经放下了吗？”

脸上，映出辛酸之色，陶红英点了点头：“不错，只不过，我一想到，自己十二岁，就入宫服侍公主，满清入关之后，我忍辱负重，二十余载，竟一事无成，这心里……所以，我想着，既然老天，安排我得到这本《四十二章经》，不如顺势而为，集齐经书，找出宝藏，大不了，我不去动那龙脉，从此隐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陶红英，如此口是心非，韦小宝心道：“说到底你还是想要宝藏嘛，刚才几百两银子摆在你面前你不要，却一心惦记着连影子都找不到的关外宝藏，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转了转眼睛，说道：“姑姑，我记得你曾说，要集齐八本经书，才能知道宝藏所在，这很可能说明，每一本经书里，都有一部分线索，不知道姑姑，有什么发现？”

陶红英失落地摇摇头：“唉，我对着它，端详了两天，什么也没发现。”

趁陶红英不注意，韦小宝，却在暗自窃笑，“切，里面的碎羊皮，早就被老子拿出来了，正红旗的这一本，分明是老子当年，用镶红旗经书放上猪皮假冒的，你能找到线索才怪！”偷喜过后，又立作心疼之色，道：“姑姑，不如，让侄儿试试，看能不能，找出里面的线索啊。”

“好侄儿，你聪敏过人，姑姑信你，这经书，你拿回去吧，姑姑，也不会亏待你的，等日后，找到宝藏，我们姑侄俩，一人一半。”陶红英，见韦小宝愿为自己分忧，喜上心头，毫不迟疑，将经书递上相托。

韦小宝知道，陶红英，连自己放进去的碎猪皮都没发现，更何况，所有经书里的碎羊皮，早已被自己取出，如今，想靠经书找到宝藏，根本是痴人说梦。只是，想到今天，陶红英所讲述的宫内党争，和这本突然冒出来的经书，足见她久伏深宫，探听到不少消息，而这，也对刚刚回朝的自己，平衡好这朝上朝下的人际关系，大有裨益，不定日后，还有需她照应之处，便假意推辞着说：“多谢姑姑一番美意，侄儿不敢贪图宝藏，他日找到，就当是侄儿，孝敬姑姑的吧。”

这哄人开心的话术，韦小宝，早臻炉火纯青之境，再加上自己说谎和演戏的功夫，想及从前，世上，不被他玩弄股掌之间的人，当真屈指可数，见陶红英，面露万端感动，心下，更是得意：“老子是伺候皇上的，大明公主，都被我哄得开开心心，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宫女吗？”

良久，陶红英，才平复下心神，又道：“小宝，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以记号为约。经书的事，有了消息，记得通知我，你自己在宫中，要多加小心！”不等韦小宝有所反应，陶红英已然一个纵身，向茫茫黑夜融去。

韦小宝，将经书揣在身上，轻向宫外步去，“皇上，果然料事如神，神龙教，竟真的有人在宫中潜伏，这样的话，我猜的应该没错，他们，就是冲着宝藏来的。那那晚，在嵩山，图伦他们，想把小玄子抓去，也是为了宝藏的秘密么？”

韦小宝撇了撇嘴，总觉其中，还有蹊跷。更不必说，图伦为何，会突然，对他下了杀手，至今，他仍不清楚。那日深夜，陶姑姑这么一搅，已然打草惊蛇，真不知接下来，神龙教，会如何再做打算了？他必须尽快，想一个办法，把事情，向皇上禀明，好让他有所防范，却又不能，让皇上发现，自己私下得到藏宝图的，半点蛛丝马迹。

他轻车熟路，出了宫门，独自，走在街巷，忆起这几日间，康熙在早朝之上，委派给索额图，和明珠两人的差事，心里，寒意渐生，“这御臣之术，果真高明，原来皇上，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利用他们彼此相争之心，为自己办事，却又把核心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所谓鸟贝相争，渔夫得利，就是这个道理。”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颗本是炽热的心，却在慢慢，被霜雪覆盖，好像一下子，又突然，见到了当年，那个愁锁眉中，不欲再留身朝堂的自己。愁思暗生，心鼓如雷，回京以来，他收敛了许多，他有些怕了，他已不再敢，似儿时那样，轻易在那人面前，肆无忌惮。

因为，他已不知，他们二人，在嵩山重逢时的温情款款，与这新近几日，在紫禁城中的渐趋凉寒，究竟哪一面？出自皇上的本心？

小玄子，曾对他说，宫里，倒是没什么变化，可在他看来，却是物是人非。他很怀念，怀念从前那些，和小玄子，在一起的时光。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回首一十二载，他救过小玄子，小玄子，也救过他，他还清楚地记得，小玄子，对他的好，还有，他们之间，那许许多多，他终此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回忆。

“哥哥，你们，也是好兄弟吗？”

“你们一边散步，说笑，一边分食手中的糕点，真像一对亲兄弟，但是，你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可如果，只是意气相投，结伴而行的好朋友，那……”

他忆起中秋那晚，两个孩子，口中的话，孤立巷边，戚戚黯然。他们曾经，比亲兄弟还亲，可是现在……他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他呢，他不过是一个妓女，生下的野种……尽管，尽管他，从来，没有介意过他的身世。

思如走马，情乱纷纷，韦小宝，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游弋在他的眼中，心海，他好像渐渐明白，这次回到皇宫，自己，已不再能，如从前那般，和皇上相处。因为，他们是君臣，虽远非纯粹的君臣，是兄弟，却又不能，只是兄弟。

是友？是兄？是君？扪心三问，盘根错节，深植心绪，他根本，无从决断。因为，有小玄子，这样一个兄弟，他做梦都想！在那些，他立下赫赫功勋，至今，仍如雷贯耳，传在朝野的葱茏岁月里，他就是这样，一直一直，在追寻着自己，最最纯真的心，可结果，是怎么样呢？

然而，如若就此，挥刀斩念，从此君慈臣忠，相伴到老，每每念及，都令他，感到痛甚心剜。小玄子，曾那样救他，护他，寻他，念他，难道，这些感人肺腑，令他热泪满襟的洪恩厚意，都只是，他一厢情愿，所织出的幻景？不！！他怎么，也无法相信。

“小桂子，以后，你要在朝为官，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心猿意马啦。”

“皇上的意思，奴才明白，只不过，奴才倒觉得，心猿意马，是件大好事。”

“哦？怎么个好法？”

“皇上属马，小桂子属猴儿，心猿意马，不就是在说，小桂子，把自己的整颗心，都交给了皇上？奴才忠心耿耿，皇上当然，也会开心啦。”

“哈哈……你呀！歪解成语，还真有两下子，不过，你要真能做到，你刚才所说的心猿意马，那朕，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心绪，悄然跃回，韦小宝叹了口气，回宫以后，皇上整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却连一件差事，也未交他去做，他隐隐觉到，就像陶姑姑，所担心的那样，皇上似乎，已经不愿，再信任他了。念此这般，虽是难过非常，心中，却也并无怨言，毕竟，自他们当年，在练功房相识至今，确是自己，亏欠小玄子的更多，尽管，就像他所说的心猿意马，他早已经，将自己最多的真心，都交给了他。

掌一盏孤灯，堕迷雾重重，经跌宕起伏，历百转千回，韦小宝回过头，望了望，这座吃人的紫禁城，前进的道路上，还有着千道万道难关，他不知自己，当如何攻破？还有着千条万条难题，他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

他曾以为，他们，还可以回到从前，彼此，心意相通，他曾以为，自己从来，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什么时候，应是皇帝？又在什么时候，是小玄子？可是现在，他却蓦然惊悟，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