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船乘着海浪声远去，隐约还能听见夹杂在其中一两声轻佻的口哨声，庭霜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山林。

她循着小路慢慢往半山腰走，那里明晃晃亮了一圈的灯，也不知是多少的人半生心血点亮，听蜘蛛说妙瓦底是尹三爷的地盘，也是电信诈骗的天堂。

白石早年也是芒坤的得力干将，但后来突然被芒坤踢出权力中心，只能带着桑帛和一些不入流的小弟做些小规模的毒品交易，但这些年连芒坤都不复往日的光彩，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喽啰，眼看着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白石又打起了军火的主意，选在边境线上交易，碰巧遇上付洛雨，双方一言不合交了火，引来了中国警方，白石和付洛雨人是跑了，但货没了。

一方是无冕之王昔日的得力干将，一边是后起之秀的未来女婿，牵扯到的已经不是那批货，是双方一次默契的试探，而她就是这次试探的筹码。

“你一旦回去，你的处境会是最危险的。白石现在处心积虑想杀你和银伽，尹三爷态度不明，你们随时有可能被推出去。”

走了没一会，庭霜便喘得不行，整个后背几乎被汗湿透，一停下来又想起了蜘蛛的话。

但要是回了国，可能再也见不到付洛雨了。庭霜往回看了眼身后被黑暗吞没的小路，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庭霜远远见到几处高低起伏的别墅，真是望山跑死马，她叹了口气一脚踩进射灯范围。

“孟小姐，等你很久了。”

瞭望塔下阴影蒙蒙处走出个眉眼俊秀的青年，对着庭霜彬彬有礼地一笑。

夜色四合，山林寂静，她轻而易举地听到那青年身上熟悉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脚步声，这一切的声音都是每个人身上特殊的锚点，不同的锚点组合在一起就成了认人的最佳方法。

庭霜记忆力一向不错，她记得这个青年身上的声音就意味着这个人一定在她身边出现过，思忖片刻她问道：“这些天一直跟着我的人是你们？”

他含着笑，故作苦恼地皱皱眉，“是的，但没想到孟小姐身边的那个人太难缠了，所以一直没能和孟小姐说上话。”

这些天庭霜一直高度警戒，总是若有若无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她原以为是自己敏感过头绷太紧了，没想到真的一直有人跟着他们。

说到这里，年轻人一手搭在额前夸张地朝漆黑的四周看了看，有礼地询问：“孟小姐的护花使者今天休息吗？”

庭霜眼眸微眯，冷眼看他装模作样，淡声道：“如果你不想和他一样被炒鱿鱼的话，前方带路吧。”

青年惊讶地捂住嘴，而后打了个响指，黑夜中瞬时点亮一条光带，从瞭望塔到别墅大门的路灯被一一点亮，明亮灯光下荷枪实弹的士兵神情肃穆笔直站立，无声守护着这座在深山黑夜中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庄园。

他微微躬身，眼眸弯起，彬彬有礼道：“孟小姐请。”

庭霜眨了眨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刺激的双眼，汗湿衣衫下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几分，沿着光慢慢走进去。

走近了庭霜才发现先前看到的并非是几栋别墅，而是一座中式庭院，这座庭院呈开放式，不仅有着中式庭院特有的飞檐斗拱，又有着现代的玻璃幕墙和金属线条，楼高三层呈三面合抱之势居于高台之上，华灯高悬，金碧辉煌。

青年引着她走上石阶后便悄然退下去，只剩她一人孤身站在高台之上，身前便是高耸巍峨精美异常的庭院，满是光彩，她脚下的影子就和她一般同这里格格不入。

“孟庭霜。”

高处有人用晦涩中文似细嚼慢咽的慢慢念出她的名字。

庭霜仰首望去，灯光亮得让人晃眼的二楼正对着她坐了一个人，闪亮指尖衔着细细香烟，唇线勾勒完美的红唇里缓缓呼出一口轻烟。

她一言不发，一时间场面僵持，没过多久那人轻笑一声，像嘲讽又像不屑。

青年又出现在她身前，站在楼梯处引她上二楼。

“我是纹珠。”那人侧身坐在窗前，修长双腿交叠，曲线圆润的身体紧紧裹在红裙里，五官明艳几乎咄咄逼人，身后金光灿灿的装潢也比不上她眼波横斜看过来的一眼勾人。

“这是我按银伽的喜好为他准备的房子，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她轻轻吐出烟，这动作叫她做来实在是优雅，在云烟缭绕中，庭霜听见她含糊不清地问。

庭霜冷静回答：“喜欢。”

“哦？”

“他不是这么不知道好歹的人。”

金屋藏娇，那个男人不喜欢，庭霜自诩见过阿疯的皮相骨像已是人间一绝，但难免也被这等美色恍惚了一阵，终于明白室友郑易对着短视频美女咽口水的感觉。

听到庭霜的回答，纹珠向后一仰，倚着白虎皮毛铺就的靠背轻笑出声。

身后立即有人送上一把印尼皇宫沉香椅，庭霜顺势坐下。

“我还挺喜欢你的，先前是我手底下的人不懂事，怠慢了你，我让他们给你道歉。”

纹珠斜睨了一眼沉默侯在楼梯口的青年，他便转身下楼，带着两个男人出现在一楼的高台之上。

此处亮若白昼，庭霜一眼就看清了缩成一团的两个男人，正是先前绑架她的那两人。

他们慌忙朝二楼猛磕头，身前的地砖很快晕开了几缕血迹，庭霜察觉到纹珠似是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立刻便有人扯起那二人。

“我在银伽的项链里见到了你们两个人的合照，那项链他一直不曾离身，我之前以为那是他母亲的照片，没想到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一时好奇，便让人邀请你来做客，桑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是银伽的未婚妻，便让人抢了你去威胁他。”纹珠居高临下看着二人挣扎求生的丑态，笑似非笑地斜睨了一眼过来，“没想到他们这么粗鲁，让你受惊了。”

她虽是笑着，棕色瞳孔却含着某种蛇类无机质的冰凉，眼尾上扬的线条干净锋利，无端地让人心中一凛。

原来如此，庭霜心中忽地明了，从一进门纹珠一直在威慑她，或者说给她下马威，因为纹珠并不知道她和付洛雨的关系，习惯性地排除异己。

人在屋檐下，庭霜斟酌着字句回答：“这个在我们中国是犯法的。”

纹珠皱了下眉，“什么？”

庭霜正要解释，有人疾步冲了进来，“尹纹珠！你把人带到哪里了？”

那人实在是一副好相貌，五官利落，尤其眉眼最为出神，生了双含笑情波的桃花眼，不过此刻里面满是怒火，烧得眼珠发亮，明亮灯光照耀下尤为流转生辉。

“你没事吧？”那人一眼看到庭霜，拉过人往怀里抱了一下，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而后立即拉开距离，一双明亮顾盼的双眼紧张地来回看她。

褪色模糊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庭霜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银伽，我觉得孟小姐现在需要休息。”纹珠面无表情地挽住他的手臂，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庭霜。

“你说的对，”他快速稳定下来，一如往常地含笑对纹珠道，“你先去准备，我和庭霜说几句话”

“可是……”

纹珠还想说些什么，他安抚地拍拍纹珠的手，柔声催促道：“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纹珠狠狠剜了眼庭霜，踩着高跟鞋匆匆离开。

一下楼，为庭霜引路的年轻人便迎来上来恭敬弯腰：“大小姐！”

纹珠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反手甩了一巴掌上去，他白皙面容上浮现出清晰五指红印，他眉毛都没抬一下，周围人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尹三爷年轻时伤了身体，本来以为这辈子没什么儿女缘，直到四十岁有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尹纹珠一出生便是尹氏集团的大小姐，被人含在心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在男人上栽了跟头。

自从纹珠下楼，二楼仿佛成了一片静止的空间，只有时间在无声流淌。

最终还是庭霜打破了僵局。

“看不出来，你喜欢这样的。”

似留意到庭霜的目光，纹珠挑眉冷笑，带着人扬长而去。

“她救过我，”付洛雨解释道，“我当时差点被人拐去做运毒的骡子，她路过救了我。”

二人并肩站在明亮透彻的落地窗前，视线在玻璃窗上短暂交汇又迅速避开，仿佛这堵玻璃不是在身前，而是在堵在他们中间，八年未见的隔阂无声地把当初两个相依为命的人硬生生撕开，一时之间，沉默无言。

庭霜想问很多，想问他当时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想她为什么不会回家，如此种种最终只是轻声说了句，“外婆走了。”

她想问的太多，但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问。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考上大学了。”他偏头看过来，目光温和，笑容疲惫，“庭霜真厉害。”

眼眶忽地一热，庭霜躲开他的目光，小声克制地吸了口气，憋住落泪的冲动，她自认为没有漏出端倪，这一切却清晰地倒映在玻璃窗上，她自然也没有看到，玻璃窗上付洛雨收紧又松开的手掌。

付洛雨克制住想要摸摸她头顶的冲动，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缓声说道：“好好休息，过几天送你回国。”

说完，他转身离开。

以后就不会再见了。

庭霜心底模模糊糊响起了声音，她近乎直觉般知晓了付洛雨的言外之意，但到底没忍住问出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以后再说吧。”付洛雨脚步略微一顿，但仍是走了下去。

后半夜，纹珠和付洛雨都没再来，那个为她引路的青年自称秀满，送她到客房休息。

庭霜原以为自己会失眠会反反复复在有付洛雨的梦里睡睡醒醒，但一沾到枕头她便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

听见哭喊声庭霜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洗漱完，她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不起眼的白裙换上，走出房间。

一走出房间，哭嚎声便清晰起来，庭霜循声望去昨晚那两人还跪在地上求饶，秀满站在二人身后，一旦求饶声小了他便一鞭子打下去，那二人吃痛又开始哭嚎。

应该是昨夜没人管他们，让他们安稳睡了一夜，不然现在也不能哭这么大声，庭霜默默地想。

但她沉默不语在别人看来就是心软。

“你在担心他们？”纹珠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言笑晏晏地问道。

庭霜下意识摸摸自己脸，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巴掌。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摇摇头。

“银伽那时候比他们还惨，就剩一口气还在喘。”纹珠抽出根香烟，点火前忽地问庭霜：“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庭霜有些诧异，纹珠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意别人想法人的，“不介意。”

“银伽和我说过了，你是他的妹妹。”纹珠悠闲吐出烟雾，意有所指地补充：“不可以结婚的那种。”

“……”庭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吐槽，索性叉开话题，“可以和我说说他这些年的经历吗？”

纹珠欣然同意，“当然可以，这不只是他的经历，也是我和他的故事。”

“那天爹地带我去参加宴会，我最不耐烦那种场合，仿佛要把宴会上每一个人都夸一遍，我进去露了个脸，早早就出来了。回到车上，我便发现车上多了个人，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我再晚一点发现，他可能就没气了。”

纹珠神色恍惚，眸光悠远，似乎陷入遥远的记忆里，“我起初并不想救他，我甚至有点厌烦，因为他弄脏了我的车，可是一瞬间我就改变了主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庭霜摇头，安静听着。

“因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弯了一下，然后费尽全力和我说了句‘不好意思，弄脏你的车了’，我当时一脚油门就踩了下去，一路上闯了数不清的红灯送他到医院。他伤好了以后，就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我爹地把他带走。”

“纹珠，谢谢你。”庭霜发自内心地和她道谢，她起初很讨厌这个女人，讨厌她的突如其来。但如果她不曾救过付洛雨，也就不会有这次绑架。

纹珠嗤笑一声：“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感谢我？”

她俯身凑近庭霜，一字一句说道：“我是为了告诉你，银伽的命是我救的，他这辈子都是我的。”

说话间，烟雾喷到庭霜鼻尖，她被呛得轻咳几声，结结巴巴说道：“那我，那我祝福你们？”

纹珠神色古怪，“你和我想的真的很不一样，我的脾气你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往小了说喜怒无常，往大了说脾气上来杀人也是会有的，你就不想拯救银伽出我的魔爪？”

“他好像没有什么受虐的爱好。”大概是因为付洛雨，庭霜能感受到到纹珠今天对她很是包容，没有之前若有若无的针对，她既然愿意为付洛雨做到这个地步，想必不是一厢情愿。

“我已经拖累他很多年了，比起我想不想，我更在意他愿不愿意。”

庭霜擦掉眼角因咳嗽沁出的泪水，对着纹珠微微一笑，“以后就麻烦你了。”

“有件事我骗了你，”纹珠眼眸微眯，直言道：“项链里的照片，并不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银伽每个月都要往一个账户里汇款，我让人查了，那个账户的名字，叫孟德明。”

孟德明？

庭霜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那是孟家村的村长，对她一直很关照，一些细枝末节忽地浮了上来。

“庭霜啊，最近村上有个扶贫项目，我就给你申请了，这个月救助款就下来了，咱村就你一户，你可不要到处去声张。”

“庭霜，你外婆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大家给你凑了点钱。”

“庭霜，听说你考上大学了，你可是咱村里的大学生啊，这是村里大家的一点心意。”

一颗心放进凉水的心被人反复搓揉，生出了点热气便直冲眼眶，庭霜勉强忍住哽咽，“为什么？”

既然在意，既然舍不得，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曾联系过她。

“几年前，我爹地看中了个年轻人，正准备好好培养，桑帛引着那年轻人的弟弟吸毒，没控制好剂量人没了，那年轻人当夜就去报仇，门都还没走进去就被人打死了。”纹珠的声音四平八稳，眼中却有着讥讽，“很老套的法子，但是很耐用，打蛇打七寸。”

“这一年来，我爹地和芒坤的摩擦越来越多，桑帛只是条被人遗弃的老狗，但他的手段实在是让人厌烦，为了不让银伽被威胁我就想着得找个办法处理你。”

听到这句话，庭霜眼泪也不敢擦了，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眼睫上，看上去很是可怜。

见状，纹珠笑出了声，纤长白皙的指尖抹下她的泪珠，柔声说道：“我那时并不知道，你是他的妹妹，原以为是童养媳什么的。”

“庭霜，留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