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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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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陈靛之后生华颓坐,前前后后又将事情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遍试图找到目前为止可能的切入点,然而没了陈靛身居高位的视野和一手信息诸多疑点还是难以推敲,于是当真如陈靛所说,为今之计,竟是等——等它曝光,等它发酵,然后直面它、戳破蜚短流长的泡沫,最后等它腐烂、随时间消散。生华从未料想到,原来他面对她从前所不了解的、如今始料未及的、那些甚嚣尘上的千夫所指,经受最多的居然是等待、沉默,和忍耐。

现在他把她送往大陆,将她好好地保护起来,然后准备像过往每一个东窗事发的夜晚一样,自己一个人生吞掉所有的事情。

可她不想——她想和他并肩作战。

烦闷一时无处倾吐,生华感到意志消沉,想了想,她起身去洗干净脸,换上衣服到健身房消解起伏的情绪。

她在楼下待了不短的时间,回房看手机发现陈靛刚好发来消息。

“[mouse] on typing.(Jerry在打字。)”他总是用[mouse]来指代Jerry。

生华打下两个字母。

——U F.(你滚。)

让Jerry知道他跑到她这里来偷懒又得把锅扣她头上。

“He thk m w [gun]. 他以为我在和Plesccino聊。)”Plesccino父辈是意大利移民,他就用[gun]来指代人家。(意大利□□。)

——Shouldn’t u?(你不应该么?)

“NW m str8.(不能,我是直的。)”

生华无语。她甚至可以想象陈靛正襟危坐在Jerry对面面不改色地和自己在手机上调情。

——LOL. GB thigh.(笑死,大英蹄子。)

去年推特上一位LGBT红人为了哗众取宠一夜之间爆出自己曾为多位政商要人提供过特殊的情se服务,在他列出的云云众“基佬”当中陈靛被冠以“GB thigh”的美誉,因为他爆料说陈靛左侧大腿内侧有一块类似英国地图的胎记。这条推被她指着笑了大半年,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在陈靛左侧遍布刀口的臀部翻来覆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仅剩的半个屁股甚至放不下一个完整的梵蒂冈。

消息发出去,对面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后发来一个[duh]。生华笑出声。

——JK.(逗你玩的。)

他发来一个“Fine”,然后突然正经:“IMY.(想你了。)”

——Me2.(我也。)

“XOXO.(亲亲抱抱。)”

生华发过去一个抱抱的表情,然后打字。

——Wan2 cb2u.(想回去找你。)

“WYWH.(希望你在这里。)”

——I’m serious.(我认真的。)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半晌,他才回:“Ttyl.(稍后跟你说。)”

生华无法,放下手机去洗澡。回来看到他回:“Bathing.”于是一边护肤一边等他洗完澡。

陈靛要摘义肢,酒店盥洗室不比家里,没有保护他不摔跤的辅助设施,他得万分小心,还要清理佩戴一天下来的接受腔和硅胶套,没有她从旁帮衬生华总感觉有些忐忑,握着平板直发呆,索性站起来到窗边走过来走过去。雨后初夏的寂夜,明朗的海湾上灯影里的深圳湾大桥跃升出一弧把她带回他身边的迢迢星河。

陈靛来电。

“又磨烂一个。”视频里的陈靛刚摆正设备,他对她笑,脱掉西装革履的样子变得柔软可亲,刚吹干的头发凌乱蓬松显着一些慵懒。他正抱着自己的硅胶套里外摸索着检查,最后锁定一处布料和硅胶之间的接缝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生华观察,那该是他右腿大腿的硅胶套,蹙眉:“这只你才刚用没多久吧?”

“两三个月?”陈靛郁闷。

生华回忆,确实昨天给他脱义肢的时候发现这只硅胶套的腿根处的织物被磨得有些稀薄了,但这也许就是问题的所在。“接受腔的问题?”

陈靛像是受到启发了一般抬了抬眉毛,放下烂掉的硅胶套低头用手似乎是在桌下检查些什么。

“我可能得换个新接受腔了——右腿残肢好像瘦了一圈,早上腿肿不明显,晚上下陷大概是挤到硅胶套的边缘了。”

生华扶额:“来大湾区能把自己吃瘦一圈的大概只有你了。”

陈靛底虚:“热脱水了?”

生华懒得理他:“备用套我给你放到衣帽间旁边那个有金属边的硬质行李箱里了,硅胶护理液和消毒液都在那个箱子里,里面还有一卷无纺布胶布,你在接受腔内壁上贴一圈来减小腔内空间就不用花重金再重新定制接受腔了——我的二少爷。”

听出了生华阴阳怪气的谆谆教诲,陈靛理屈词穷,反思:“生先生大义。”

生华忍俊。

陈靛拿下手机,看视角,应该是放到了轮椅的椅面上,仰视看到他俏生生、毛茸茸的下巴颏。他偏头,强健的臂膀轮廓从轻薄软绵的磨棉短袖上若隐若现地透出来,健硕的双臂开合起伏,短袖边缘在他劲健的肱二头肌上反复松弛、绷紧。随着他手臂的动作,镜头视角转移出盥洗室。他每旋动一下轮椅轮圈,身体就会因为用力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一下,胸脯上圆润的肌肉就会相应地贴服上胸前薄薄的衣料,在上面勾勒出他匀称好看的胸大肌的线条。他抬头看路,镜头里看到被胡渣描摹出的明显颔沟,然后是紧抿的唇线和嘴角一弯伴随他的儒雅笑容已经深嵌在那里的皱缬。他有时会和她坦言他最不喜欢的是自己的鼻子,他嫌它过高过大,鼻骨上还有个突出的骨节,直挺挺地翘在脸上像是动画人物的鼻子,她却不敢苟同,认为再没有比他现在这个鼻子更好的鼻子来镶嵌他这张棱角锋利的脸庞。

陈靛一边划轮椅一边低头看了一眼视频里突然一声不响的生华,看她笑意盈然,心里竟然还有点发毛,于是笑着问:“怎么?”

生华托腮,半眯着眼,深吸口气有些任性起来:“靛,我想回去找你,我想陪在你身边。”简讯里没聊完的话题又被抛到两人面前。

陈靛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她,手上不停还在反复旋动轮圈,从下面看,他一侧眉尾飞快跳了一下,蓝色的眼仁迅速转动了几个来回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开口,直到视野四角里出现衣帽间顶柜切割出的轮廓,陈靛眼神下瞟与屏幕上的生华对视,他随后拿起手机与她平视,冷峻的神色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阿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天你见周昊天的照片曝光,桓昀姑姑那边会怎么想这件事情?”

生华愣了一下。

对面陈靛的神情很平静,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

生华虽是被陈靛提醒才刚刚想到姑姑生桓昀,但她垂眸思量一番,便又很快下定决心:“我提前去和姑姑讲清楚。我昨晚是去调查利士邦——你和我没打算与她作对,CCU不会为管理层背书。”

陈靛面色不改,进一步追问:“然后呢?如果你我不站管理层,然后我们就会力挺姑姑么?”

是啊,然后呢?生华呆住,张口结舌。

陈靛移开视线,继续:“倘若我们去帮姑姑,怎么帮?参与韶善堂还是作为家族办公室?资金援助还是第三方出价?CCU呢?董事会方面会坐视不管这个兼并么?如果这个过程当中,利士邦去往立普顿的捐赠金事件又被爆出来怎么办?你,我,陈家,还有CCU——还能作为姑姑坚强的后盾么?”

生华哑口无言。就目前事情原委扑朔迷离,她尚且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向姑姑给出什么可靠的承诺。况且她与陈靛绑定,许多事情不再是她一厢情愿一腔热忱便可以一个人完美解决的。背后设局之人深谙他二人关系在家族中的微妙处境,非议陈靛主动接近周昊天,使陈靛与姑姑之间生出嫌隙,从中挑拨,倒给她摆在两难境地,离心离德。

陈靛把手机拿开,从轮椅上挪到地上,打开行李箱取东西:“这些问题,想好怎么去和姑姑讲清楚了么?或者说——其中有些问题,在现在这个阶段,真的能够被讲清楚么?”

生华沉吟。

“更何况,”陈靛拿起手机,无奈温言:“同样是这些问题,如果对面不是姑姑,而是镜头前某个记者的话筒——想好要怎么回答了么?”

她可以回答是尽调不是站队,可以回答不是周昊天而是韶善堂,也可以据理力争这是家务事而不是CCU。但是——这些回答也同样会是陈靛的答案么?这样的回答在姑姑看来就不是一意孤行么?这样真的就可以令所有人满意、令事态向更好的方向发展么?

“阿生。”陈靛回到轮椅上,在手机对面温柔的唤回她的思虑。

生华面色发白,下意识开口:“抱歉,我不该这么自以为是。”

陈靛不住摇头,此刻突然很想穿过屏幕、穿越时空去到她身边拥抱她、抚摸她忧伤的脸,他轻蹙着眉头解释:“不是的,阿生,不是这样。你应该尽情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任何决定,如果有什么是你想告诉媒体们的那就把你想说的告诉他们,如果你感到委屈想要辩解那就把你看到的真相说给人们——只要这些都是你当时当下真正想做的。不是我怎么想也不是桓昀姑姑怎么想,不是你夹在中间的两难也不是你自己感到的为难。我今天没有让你回来是因为在很多事情还不清楚的现在我们自己也许都没办法弄清楚我们真正想要回答的是什么,明天、后天、未来……如果某一刻那些问题被毫无防备地抛到我们面前,在我们还没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前,那时我们向人们给出的回答会是我们自己在日后坚定履行的答案么?我很怀疑。”

生华被陈靛一番话所震慑,她没想到陈靛原来已经想到了这么远、这么彻底的事情,她有些触动也有些哽咽:“可是……我又不是神仙,如果到那时,我还是没给出最好的答案呢?或者……最好的答案已经过时不候了……”

“没有最好的答案。”陈靛轻笑,在视频对面耐心地看着红了眼把藏起脆弱的最后一展绸布小心揭下的生华,“从来都没有,最好的答案。所有一切都在变化,所有的最好都在你当下的本心,顺应本心地去打开薛定谔的盒子,这叫,量子叠加。”

生华破涕为笑。

“况且,”陈靛抬眉,表示认命,“还有我不是?我的本心告诉我,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是是是——”生华又哭又笑,“量子纠缠嘛,知道啦。”

陈靛轻笑一声,打了个响指:“孺子可教。”

生华瞪他,一脸嫌弃。

“不过说起姑姑,”生华忽然想到,“今天你下午开会,我本来想向姑姑去求证利士邦的事情,结果她只给我留了言,说事情过去以后要请我们去鹭湖,说是给我细讲韶善堂。”

“韶善堂?”陈靛诧异。

生华点头:“我也觉得奇怪。我以为她要说利士邦,但你想,她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查到利士邦去往亚飞的款项,而且我见周昊天的事明天才会出来,她其实没提利士邦兼并的事,我想着姑姑本打算这件事她自己扛的,那她说的,就确实是韶善堂了。”

陈靛沉思,蓝色的眼珠子在高耸的眉骨下迅速转动,最后定在一处,随后他转眼对她颔首:“我去查查看。”

生华点点头,若有所思。

陈靛驱动轮椅回到卧室。

“靛。”

“嗯?”陈靛挪到床上。

生华托腮,有些黯然神伤:“所以……我是你的软肋么?”

陈靛闻言足足愣了几秒,然后开始笑,最后直接笑出了声。视频画面也跟着抖动起来。

生华一开始还有点儿委屈,后来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是挺可笑的,于是也绷不住笑起来。

陈靛简直要把眼泪笑出来,扶着额头哭笑不得地坐在床头。“Which one you want to be?(你想当哪条?)”他挺直腰板,深吸一大口气把腹部收到最紧,然后一手举起手机,一手捋平衣料、绷出自己凸出的一排肋骨给生华一根根指:“This? This? Or this?(这条?这条?还是这条?)”

生华死亡凝视。

陈靛憋笑保命:“I’m not that stupid Adam.(我可不是傻大当。(《圣经》记载,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的。))”

生华白眼:“人家是‘骨中骨,肉种肉’,表达亚当对夏娃深厚的爱意。”

陈靛拒绝:“你不必是我的肋骨变来得,我也对你有深厚的爱意。”

陈靛的话生华听来还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耳根发红,闭了闭眼泄燥。

“你都不脸红的么?”

“不。”陈靛好整以暇。

“那给我看看你的腿。”生华伏兵千日用兵一时。昨天因为穿了一整天的义肢晚上又跑去校友会兴风作浪,他的左腿残端外围一圈像燎了猪毛一样又红又肿,他痒得翻来覆去一通乱抓,半夜被她押着又是消炎又是抹药又是冰敷,早上起来看倒是没感染,但是就是有点肿还起了一堆小红疹子,本来说的是上午心理咨询就用轮椅,结果一个没看住又把义肢穿了个严严实实。

陈靛后知后觉,方知中计,眼神飘忽,闪烁其词:“Emmm… Blushing.(呃……怪不好意思的。)”

生华冷睨:“Too late.(晚了。)”

陈靛无法,思前想后对她说了一句:“Wait a moment.”于是消失在镜头里。

生华狐疑。

稍后陈靛回来,他在床上翻腾了一阵应该是在摘硅胶假臀,接着见他拉来个大枕头垫在身下,这才靠上床头重新出现在视频里。

“Coming.”

只见镜头下拉,他从髋部戛然而止的左侧躯干深陷在绵软的枕头里,撑不起半条底裤的裤管空瘪地搭在上面掩去了他残损不堪的躯体。陈靛的手抚上自己的髋部,手指屈起握住底裤边缘向上揭开薄薄一层布料,露出残端因为常年在接受腔里磨损而有些粗糙的皮肤,皮下的肌肉因为切割缝合而明显的畸形挛缩,明明是骇人的画面,却因为中间那张简陋的笑脸而有些滑稽的温情——他消失的片刻应该是找了支马克笔在自己残端上画了张桃心形状笑眼弯弯的脸,旁边还写着“LU(爱你)”两个字母。

生华一时感动地想哭,却先噗嗤一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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