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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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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时一刻刚过,生桓昀从藏经楼转下来,当值的女娘上前通报有客造访,正逮住余兴未消一宿熬鹰的白灵在后厨开小灶,便遣她上宅门去把人迎进来。

生华也在差不多时候醒来。昨夜与姑姑深闺话旧,渐渐便又困意袭来,但饮过红茶也其实睡不踏实,天蒙蒙亮就醒了。起来简单收拾一下,姑姑给备了一条帝政裙式的晨袍,说是她年轻时极稀罕的一条裙子,要生华穿来让她好好瞧瞧。

生华换好衣服便凭着昨夜惺忪的印象一个人摸索着穿出走廊,循着罗马柱的阶梯向楼下步去。楼梯挨着一排四副南法式的窄高窗棂,一扇扇透过窗外山下晨雾烟煴的湖面,依稀可以看到有几位晨起的阿叔正摇着橹杆在湖上将早已熄湮的莲灯聚拢,而女娘们则汇在码头上将灯一盏盏回收起来,远处还有漂着筏子在湖上打捞孔明灯的船工,看衣着,一半是鹭湖宅邸的姨娘们,一半则像从凤凰山府苑里借来的帮工。

楼梯下到一半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男声,低沉持重,还带着点故作友善的笑意和适度的幽默,不肖说——定是我们那位风度翩翩谦逊随和的年轻家主大驾光临了。陈靛早上发过消息,确说今早会来亲自接她,但生华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早——算算时间,路上车程少说一个钟头,此时登门拜访还能仪表堂堂地谈笑风生,怕不是五更天就要爬起来穿他那两条堪比酷刑的假腿了。

这么一想,生华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人们相信许多自己无法证明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我会为一些葬身湖海尸骨无存的纸灯笼埋单……野鸟保会大概昨晚做梦时起草了诉状,以致于凤凰山收到律师函的速度比谢峻的回笼觉睡得都快。”

独墅小筑一楼客厅。一身蕾丝边白色复古睡袍的白灵像只小鸟灵一样挽着陈靛那条没拄拐的手臂语笑喧阗地蹦跳进来,看到早已全装起身微笑候在厅堂中央的生桓昀,兴高采烈地招呼起来:“姑妈姑妈,您快听听,二哥哥可会说笑!”

生桓昀端立中庭,温柔似水一般的双眸静静落在来人有些颠跛的身影上,曾经绝代风华的容颜绽出一抹风霜尽去的柔婉,她凝睇那双似曾相识的锋冷瞳眸,终于涣然一笑,回应的却是白灵的欢言。

“你二哥哥这是一掷千金,搏美人一笑呢。”

白灵听来不解其意,天真道:“我哪用一掷千金——说笑就笑得!”说着已经笑倒在陈靛臂弯里。

生桓昀无奈摇头,笑的宠溺:“你是笑得,美人可另有其人。”

“桓昀姑姑。”眼见姑侄二人说笑,陈靛但笑不语,直到稳稳站定,气定神若,方才开口问安。

生桓昀寻味——这位声名狼藉的篡权者数月前还只敢色厉胆薄地以表字敬称她为“旻婴姑姑”,昨夜燃灯千盏,如今就不甚见外地直接亲昵称名了,这是——把她认了岳姑母,在和她套近乎。生桓昀心笑,早闻这小姑爷讨巧得很,现下刚巧她那怀瑾握瑜的好侄女不在,倒想着试他一试。

这样想着生桓昀颔首欠身,似笑非笑低眉顺目地拿了个极漂亮的身段:“桓昀见过家主。”

迟早料到得有这一出,陈靛依旧还是感到窘迫,面露难色地抬手虚扶一下生桓昀,惨笑了一下道:“……您还是叫我陈靛吧。”

云耶山耶,一试便知。生桓昀了然一笑,抬首抬眉:“一家之主,直呼名讳哪行?您若不习惯,我还叫您二少爷便是。”

陈靛无声叹息,莫可奈何地略微偏头,面上笑容是越发温良无辜了。

生桓昀引陈靛落座,简单伺候了茶水点心。

“二少爷莫怪,昨夜昙会结束得迟了些,华儿才睡下不久,她实在劳累,怕是还要多候一会儿。”

陈靛闻言,眉间闪过一瞬的忧色,然而很快浅笑宽慰:“不怪您。生华三天前刚从波士顿回来,时差没歇过来,昨天下午我耽误她没及时补觉,一连缺了好几个小时的睡眠,怕是累坏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姑姑昨日宴请操劳,还抽空帮忙关照生华,费心了。”

生桓昀淡笑承谢。

这时一夜饥肠辘辘用桌上茶点浅浅垫饱了肚子的白灵突然插进来,巴巴地问陈靛:“二哥哥,你还没说那野鸟保会的官司怎么办呢?难道真有小鸟被昨天晚上的天灯弄伤了?”

闻言陈靛轻笑,耸了耸肩,不免挖苦自己:“怎么办?大概——财富再分配?”

白灵没听懂,一脸狐疑。

“——赔钱。”两字从头顶幽怨传来。生华青丝半披、银簪绾髻,在晨光熹微里提裙转下汉白玉楼阶。她可不觉得在刚一只脚迈出校园的白灵面前不无世故地去揶揄某些非盈利社会公益团体的投机主义是什么上乘幽默,所以即便姑姑在场她也不得不驳了陈靛的面子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和解协议——两边律师商量个合适的价钱,该赔多少赔多少。”

陈靛背对楼梯,左手有意无意地撑着虚软的沙发垫,端坐其上。闻声微不可察地略略偏头,没急着转身,垂眸匿笑,嘴角的笑意几不可藏——一夜无眠,天知道他有多想见她。

生华步下石阶向沙发上的三人走来。她看着背对着她坐在主位沙发上的陈靛一如每一次艰难的起身,在旁人略显讶然的目光里扶着扶手和鹰头手杖吃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他手杖拄地,禁不住摇晃地缓缓转过身来,对她温柔微笑,是令她略带愠色的那张脸都软成了娇眉轻蹙的恼笑。

陈靛穿着一件比较古典带兜盖的双排扣栗子色花呢马甲,白衬衣,饰表链,配驼红色轻质骆马绒意式绅装裤,奢逸纨绔,还真当得起一声“少爷”。走近沙发的生华神色被陈靛宽大的身型遮着,她怨怼递指,是嫌他虚与委蛇也是嫌他不爱惜身体。素手搭进他温润掌心,视角转过,已经换上一副略表歉意的莞然,左右顾全一番最终面向姑姑生桓昀:“对不住,让大家久等了。姑姑昨夜辛苦劳顿,该多歇歇,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一身石青晨袍搭腿坐在主人位的生桓昀从“赔钱”那俩字怄气飘下来就在饶有兴趣地观察两人的小表情,生华礼多面子薄却独对陈靛瞪眼,而后者从她下楼起那双焕发冷光的笑眼就没舍得离开过面前伊人,颇有点儿不管多峻峭劲节的风骨都得给他生吞进去的决绝意头。生桓昀眯眼想笑,回答生华直说自己年纪大觉少,生华睡下后自己就去经楼上抄了会儿书,姨娘们要起来收灯,得有人照应着。

白灵到底年轻,熬夜玩手机也不见累,吃了些小点又满血复活,拉着她直夸华姐姐穿得身裙子好看。生华身形较瘦削,穿着姑姑那条镶有白色花边的高腰长摆青灰色暗条纹帝政裙显得异常的美丽纤弱,粉黛不施,长发如墨,梦幻得好似晨雾林间一只迷失于尘世的竖耳精灵。生桓昀满目爱怜,说要送给她穿走。

陈靛一直目不转睛地笑望着她,准备扶她坐到沙发上。顾忌到坐卧对穿着义肢的陈靛有多困难,生华手臂搭在他腰头暗暗托他没让他屈身。

四人在前厅寒暄几句,生桓昀见陈生二人迟迟不坐知道是生华照顾陈靛不便,便说昨夜昙花刚下正好入膳,羹汤方子还是和生华母亲学来的,要留他俩在这里用早饭,于是拖着白灵称去知会后厨,留二人在客厅里聊些私密。

复刻了南法假日风情的挑高会客厅里一时消停下来,陈靛拄杖牵起生华一瘸一跛地走上面湖而建、夏意盎然的花砖平台。

“桓昀姑姑的这座鹭湖宅邸真是比柑曼怡的雪松庄园还要漂亮。”陈靛向来博闻多识,放眼云兴霞蔚,也不觉心旷神怡地感叹。

生华却硬是从悠然自得的游目骋怀里听出点儿故作轻松的姿态——毕竟他今天瘸得真是叫人难以忽视。

“When did you set?”生华侧目,兴师问罪。

陈靛敛目一笑,放开生华的手转而曲臂搂肩将她环入怀中,侧低着头看她轻翘的眼睫颤动,唇角抿入一份思量。

“May I say that you’re so stunning.”帝政裙低胸坦领,他的角度恰见她锁骨雪青、胸脯柔白,妃粉色的两瓣薄唇娇嗔紧抿,宛然那从摄政时代出走的一株布里奇顿的玫瑰。

被他紧贴耳缘的絮絮低语撩得掌心发汗,生华有些心猿意马。陈靛病重时肺部感染做过气切,现在锁骨之间都还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暗紫色洞疤被藏在他笔俏雪白的衬衣领口之下,这口边缘已经皱缩得狰狞的大疤一定程度地破坏了他的声带,平常讲话不明显,但低语和低笑时喉音深重,嗓音尤其嘶哑,听在耳侧也越发令她欲罢不能。生华深吸一口清晨山间的凉气努力集中精力,泠泠芳容是越发冷了。

“Answer my question.”

陈靛一只眉尾轻跳,笑露无奈,状似非常配合的俯首贴耳招供:

“The air route … two months in advance to apply.

“IRMA … pulled a few strings. (IRMA-离岛河流管理委员会)

”And … wild birds, probably ... half million.”

陈靛侧低着头,唇瓣一张一合,唇珠在她耳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仿似拂过,环住她腰背的手在帝政裙略高的腰线上弹指游移。生华一边被他抚弄得心旌荡漾一边被这厮的顾左右而言他气得白眼要翻上天。最后仅存的理智三番四复地在提醒她无论如何现在这里都不是合适的地方。

“Don’t be ...”好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力气生华才捋顺一口气告诫身边这只如同喷着热气、吐着信子的诡谲巨蟒,而心中对他的忿忿早已在春心热望里被抛却到了九霄云外。

一声清咳从背后传来。生华下意识轻推他手臂,无济于事地想要拉开些俩人的站位,下一秒姑姑生桓昀噙着一丝玩味笑意已经转过复古的木窗棂绕到了二人面前。

“Oops——希望没有打扰到二位。”

陈靛若无其事地从容玩笑道:“桓昀姑姑见笑。我们正在说好在昨夜风向赏脸,不然我可能得爬上对面那座山头上放灯了。您也知道谢峻向来随意,保不齐把人家山烧了也未可知。毕竟烧凤凰山是自家府苑,最不济挨顿鞭子,但烧别家山恐怕是比交代那姗姗迟走的候鸟还要仗义疏财了。”

闻得陈靛谐谑,姑侄两人都笑起来。生华适才被他逗弄得耳根还红着,嘴唇发干、喉头发涩,如此一笑才疏松许多,想他调侃谢峻也算是帮她报了那“叔爷”之仇,不觉心下放过他不少,可是一抬眼瞧他正敛目瞥过来,惹她心头沸反盈天的罪魁祸首却是一副泰然自得神色,甚至那半阖的靛色眉眼里还有一抹狡黠饶笑。生华眼底瞬间窜上两股嗔恼的火苗——又被这厮算计了。

见二人眉来眼去真是过分得可以,生桓昀没得脾气,赶紧趁白灵还没来之前将二人带到阳台一边铺着乡村风格印花餐布的四人小桌上落座,闲话几句伺候茶点的姨娘便把食餐用的釉下彩的丹麦之花系列瓷器也备齐了。啜几口红茶,白灵方才收拾了衣着下楼来,四人也就正式开餐了。

山川相繆,郁乎苍苍,目之所及,尽皆黛色。南国之滨,晨雾缭绕,晓莺寂鸣。空灵幽谷之中,除了湖上间或一声的船工号子,便只余他四人闲敲骨瓷的梦语清谈。

明眸善睐的白灵甜丝丝地一声声唤着二哥哥,说明日毕业典礼专门给他留了校长旁边的位子坐,校长本人特意嘱咐白灵务必要提前和陈靛知会一声,顺带还希望他发表完致辞先别急着走,说是等典礼结束要带他游览一下校园,想他可否赏光顺道参加半个月后的君主立宪日庆典。

陈靛听罢权当礼遇,打趣戏言怕是要为港岛的教育事业慷慨解囊。

谈及捐赠,生桓昀因数月前已经和陈靛远程“述职”过韶善堂的股权管理,便顺带轻省地向陈靛更新了一番堂内现在港布施的主要公益活动以及目前在各大高校和NGO代理的签名慈善项目基金的运作情况,说是眼下自己耳顺之年手里还有一间艺廊勉力经营,堂里其他如雇员培训、家族宗亲驻港接待、资产管理和货币化的事务就都托于谢峻帮忙打理了。

生华在旁悄然听着,偶有好奇也张口请教,岂知生桓昀讲完破天荒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她还有哪些生华想听自己又没讲清楚的。突如其来,生华不知从何开口,只得借称昙花汤羹消炎化瘀对陈靛身子多有补益于是替他盛汤一碗囫囵了过去。

生桓昀没再追问下去。其时日头初生,在湖边回收打捞灯盏的姨娘和阿叔们恰好也回山上修整,从山下到山门,一路幽宛辽阔地舒散唱起几句姑苏小调,洋洋盈耳,似水流年。

生桓昀闻声请辞起身走到阳台栏杆前,正见姨娘大班入宅来,便朗声招呼几句粤语。一问白灵才知是说昨晚昙花谢下收罄给他们每人都备了一包,要他们用完早餐记得在前院领过再走。

陈靛因着胃部手术,食饭向来要慢许多,在外食饭更是当心,为了“报答”生华那平白多出的“一碗之恩”愣是又莫名多耽搁了半个钟头这顿饭才算结束。

生桓昀挽着白灵将二人送到山肩宅门口的车道上,吩咐人把生华昨晚换下的衣服事物收进车里,又给她带了些昨夜刚下得新鲜昙花作礼,柔言央她抽空多来做客。生华恋恋不舍地同两人寒暄了几句,终于挥挥手和她们告别,随陈靛离开了鹭湖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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