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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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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是在午夜开全的,人们在漫天星灯下三两结伴步入露天礼堂。礼堂中央漾开一条笔直长长的水道,水道上漂浮着粉白的花瓣,随流水引领宾客潜入花房一般的礼堂深处。水道两旁悬垂、陈展着不同品种的昙花,大叶昙花、锯齿昙花、卷叶昙花、巨翼昙花等等,或姹艳或霜白,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昙花特有的悠远的香气。

水道尽头如同孔雀翎一般盛大绽开,中央端放一株十分罕见的红蕊青瓣老桩孔雀昙,四围从下方斜打着一圈聚光冷灯,映衬着重瓣清透如海底珍藏的珊瑚和宝石。两侧各陈列着一株株花色稀少独特的细叶昙,无风而动,似乎在使劲儿撑开柔白的瓣,努力地放出淡淡的清香。

此时礼堂上空已经明光灿烂地缀满了橘红的天灯,而波光粼粼的水道上也引来了一朵朵湖中的莲灯。千灯万盏在礼堂中幽微闪烁,千朵万朵幽昙掩映着人们如花喜悦的笑颜。

得见如此良宵美景,生华心怀怡静感恩。

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

昙花一现,弹指之间。稍纵即逝,过眼云烟。

昙会在初谢时落幕,宾朋流连忘返,在月影阑珊时散场。走出礼堂,天水间一片灯火溟濛,静若繁星。生桓昀在墨穹下周旋送客,瞧见生华倦极难支,打发人回山肩私宅歇乏。

走回山上生华已经累极,姨娘领着进屋,简单卸装去饰洗漱一番,钻上软榻昏沉睡去。但毕竟时差还在,又困过了头,没睡浓酣,两三小时便又醒了,浑噩间赤脚下床籍着月光寻水喝。生桓昀闻见动静推门进来摁亮壁灯,闲闲递指墙边:“水在橱上。”

灯光柔微,生华褦襶,青丝披拂,透纱及踝,难得显着一丝青涩的稚弱,见姑姑进来,光着的脚趾瑟缩,羞怯地不知所措。

“姑姑。”

生桓昀瞧生华懵懂可爱嗤嗤笑起来,只得径自走到墙边倒了一杯水,端着扶她坐回床上,捂着她的手把水递给她。

“怪我。忘了你时差没歇过来,撑了这么久,累坏了吧?”生桓昀微笑着看着她,坐在床边柔声问。此时的生桓昀已经换上了一条琅玕紫的织锦吊带长裙,外罩一件透明的小方领喇叭袖黑色纱衣,梳汉垂髻,雍容典雅。

生华刚醒,有些迷糊,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低头抿了一口温水才将将缓过来,听到姑姑这样说赶忙哑声阻言:“怎么能怪您呢?是我没安排好日程、没备足精力,劳您费心了……”听到自己刚睡醒发出哑哑的声音,神情有些懊丧,干脆住口不再说话。

生桓昀见生华如此,目光软软,轻柔地将她的长发挽到耳后,又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顶,隔了好一会儿才温言开口:“时差这东西哪由人?别跟自己较真儿。我那时候每次回来前前后后差不多得糊涂两个礼拜才能掰过来呢。”

生华听得暖心,点点头,眼睫垂下,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水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啦。你现在醒来,一时也睡不着了。吃点、或者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红茶?”生桓昀歪头打断她的发呆。

“不……”生华下意识张口又噎声,顿了顿还是顺服,“红茶吧。”

“加什锦吗?”生桓昀起身。

生华笑笑,摇了摇头。

生桓昀眯笑:“看来还没被那小官人带偏。”

生华忍俊。

“阿姨们忙了一天,这个光景都睡下了,也不好再叫她们起来,我下楼简单给你弄点吃的好吧?一会儿就回来。”生桓昀踩着小而轻盈的步伐走到门边,转过纤腰对生华笑道。

一夜疲累不得好眠,生华确觉饥肠辘辘,可又不愿麻烦人:“不烦您……我同您一起下去吧,给您搭把手。”说着抻足就要落地。

生桓昀早知她要这样说,不由分说地冲她按按手,已经拉开门闪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上了。

再回来小囡儿正抱着膝头盯着窗子发呆。

生桓昀端着个托盘挤走床头柜上的相框准备放上柜面。盘上一壶热袅袅的红茶和一只金丝边透明茶杯,一碟撒着面包碎的牛油果,两片干酪和两片腌火腿,以及一铁盒铺着碎冰的鲟鱼籽酱。

生华如梦初醒赶忙帮姑姑将相框往后放给托盘留出空位,帮衬着一起将东西放稳。

“年纪大了不太食荤,我这里找了些灵儿平时爱吃的给你弄了点,你别嫌弃。”

“怎么会。麻烦姑姑了。”生华应承着。此时她已完全醒了,两只漂亮的美目清亮了许多,早已发现自己不是在哪间客房,而是姑姑生桓昀自己的卧房里。房内陈设考究,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西斯莱的风景画,地上铺着蓝底黄花的手工波斯地毯,一整排落地折叠窗扇连着一个湖景的摆满绿色植物的西西里岛式的花砖阳台,配着六组窄高的古罗马风格的帕拉窗幔。夜风轻拂,帘穗摇曳,夏夜绵长,仿佛置身于三十年代意大利南部的海岛上。

“夜里太困犯了迷糊,进了您的房间还把您的床睡了。真是失礼。”生华低低地说。

“多心了不是?”生桓昀谑她,从立柜里取了一瓶酒倒了一些进平底杯,端着坐到生华对面窗边的一躺丝绒印花的贵妃榻上,玉足斜倚,慵懒优雅地侧卧上去,笑得风情万种,“是我叫姨娘给你领过来的,就想着天亮前还能和你说两句咱姑侄俩的体己话。”

生华闻言,嘴里还咬着一柄小银匙,直勾勾地张着大眼睛瞧过来。

生桓昀失笑,摆摆手。抿了口酒,转身去探榻尾桃心木方几上陈列的一对珐琅铜象中的一只,素手握着象背上的铜人提开盖子——原来那竟是个香炉,只不过姑姑大概是用来储物了吧。

长辈在,生华知道自己不便显得太过执泥,于是低头倒茶,恍然间发现姑姑只带了一只茶杯上来。

“您不喝些茶么?”

生桓昀饶笑,摇摇头,从铜象肚子里一把掏出什么吊着腕子抖了抖,抖出一支细细的银嘴小烟,夹在莹白的指尖晃了晃,难得有些骄矜地哑声讨饶:“不介意吧?”

那喑哑在生华听来却是妩媚极了,搭配着窗外的氤氲月色,真是说不出的荡涤心襟。

“不介意。”

“这东西——可比什么咖啡、红茶的提神多了。”生桓昀说完这句模糊地从胸腔里发出两声低笑。她打亮火机,火光炫亮她满布细纹的疏懒的眼睛,一缕青烟吊卷,燃亮了她薄唇中的烟管。“这东西我藏的,她们都不知道。”说完颇为惬意地深吸一口,吐着白烟抿了一口杯中醇酒,弛懈地彻底懒在榻上,笑容也越发惫懒了。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目光一凛,夹着支沾染了一抹殷红的烟管虚指生华,佯作严厉地嘱托:“你可得给我保密——尤其不能告诉你那个教条爸爸。”

生华忍俊不禁。父亲生桓芳生性循规蹈矩,从来教导她安分守己,若是让他知道姑姑私下里沾染癖习,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要闹断亲。只是此时生华再抬头看自己的姑姑生桓昀,却越发看着喜欢和窝心了。这样觉着,她内心里一时也感到疏松许多,垂手去取火腿芝士吃,却不慎碰倒了旁边的相框,扶起来的时候发现是张姑姑挺特别的剪报。

还是怕生华被烟呛着,生桓昀打开头顶的复古吊扇好把烟排到窗扉外去。回头一瞧,生华静悄悄的,正盯着她那张参加港姐的照片好奇端详。

“七二年。”混乱忙叨了一天一夜,生桓昀倦极无眠,吐着迷离的白雾蜷在花榻上,松弛的眼帘半阖,窄肩伶仃,隐约显出一丝老态。背后窗扉半开,星汉灿烂。

“那年我还在Illinois念书。夏天回来,被朋友们拉去参加什么选美大赛,在皇后大道那家Hilton,现在已经被李超人拆掉啦。”生桓昀把烟灰弹在已经见底的玻璃酒杯里,“那个时候比赛用的衣服鞋子都是自己准备的,决赛那天就偷了主母的一件礼服穿——喏,就照片上绶带压着的那身——最后拿了个新设的‘风采小姐’,被无线拉着签约。那个年代嘛,穿什么泳衣走来走去给人看被认作是不入流,哪敢让祠堂里知道,更别提签什么约。结束出来光想着赶回堂里把衣服还回去,急得耳环都跑丢一只。也不知道第二天会登报,反正后来祠堂里都晓得了,主母也没说什么,只是当晚上就被哥哥——就是你爸爸——打了越洋电话过来,急赤白脸地骂了两个钟!好凶的!你阿公去世早嘛,他还搬出你阿公来,骂我败坏门风,说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嘞!”

讲起往昔,姑姑说来活灵活现,可嬉笑怒骂间已成闲趣,归根到底一笑了之。旁人听着趣味横生,生华听来却如鲠在喉——父亲的那些三纲五常礼义廉耻,何尝没有一个字不曾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一样重重地抽在自己脸上,何况是寄人篱下吃百家饭长大的姑姑,垂髫之年失怙,随不过也还只是个孩子的长兄背井离乡被带到香港,自兄长赴英后便孤身一人在六畜无主龙蛇混杂的韶善堂里求生存,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生华坐在软绵绵的大床上,抱腿把下巴搭在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脸上还凝固着一点残存笑意的姑姑,轻声说:“姑姑受委屈了。”

生桓昀闻言愣了一下,又荡漾着顾自笑开,继续讲下去:“其实主母待我不错的——小的时候确实苦点儿……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苦,打仗啊什么的,流离失所的,有个地方呆、有口饭吃就挺好了——再大点主母回港,对我很是照顾,给我钱去留洋……幸好我在外边读书,就那年被哥哥骂完,第二天我就赶紧买了张机票回芝城——怕他专门回港找我算账。我那次回去以后至少有两年没回来——毕业都没回来——直接在那里找了间Wall Street的银行做RA。不过最后哥哥也没回港。直到大概八几年吧……我记得是八六年年初,大陆开放,哥哥说家主——也就是现在的老爷子——要回大陆,在上海和武汉会各待一段时间,要我回来给老爷子请个安。我那时候长那么大也就特别小的时候见过我亲生母亲,后来再没机会见,那次就是后来长大以后头一回回大陆,见了老爷子、主母、我妈妈还有哥哥。”生桓昀讲到这里似乎是有些乏了,停着吸掉最后两口烟,把晕着口脂的银色烟嘴摁灭在平底酒杯里,残烟缭绕攀上她清瘦的玉指,生桓昀目光凝滞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生华的双眼随着姑姑的讲述在床头柜上堆叠的相框上游移,那些故事、那些传奇都一张张铭记在这些或绚丽或怀旧的照片和剪报里,成为了旧时代蒙尘的余晖。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一回,就没能再回去。回来发生了许多事……许多许多事——妈妈想我留在上海、主母身体不好了想我陪她回港……哥哥不同意我返美,要我恪守家规照护主母左右……主母对我有恩——当然也有身份上的一些问题,总之,我最后答应留在香港。因为当时在芝城那边做到了FM,那年正好HSBC HK office的朋友挖我过去,我看待遇也不差,就这样定下来了。一直到九五年主母去世,我离开银行接手韶善堂和之前在主母手里的一些事务。”说到这里生桓昀笑看向生华,“怎么样?我这个老太婆的结局是不是也挺无趣的?”

生华没有笑,一瞬不瞬地望着姑姑柔情似水的眼睛:“还没到结局。”

“‘In the midst of life, we are in death.’”生桓昀释然一笑,摇摇欲坠地起身拿起脏污的杯子准备去处理掉。

生华下床迎上去接过酒杯,杏眼上瞟,给了姑姑一个可靠的眼神:“交给我。”

生桓昀有些讶异,跟着生华走进盥洗室。生华拉开壁橱在柜子最下一排的洁厕剂旁边找到一瓶次氯酸钠消毒液。生桓昀略显意外——她不知道这瓶消毒液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因为那里放的一排清洁剂只有帮她扫洗房间的姨娘会用到。

生华倒了一小股消毒液进塞着烟蒂的酒杯,瞬间杯中的烟渍褪去了黄褐色,弥漫在杯口的烟草味道也变成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生华用吸水纸裹了烟蒂抹干净杯中的污渍将纸团塞进垃圾桶里,然后熟练地封了垃圾袋。她起身洗手,一边冲洗酒杯一边嘱咐:“明天叫阿姨再把杯子洗一下,放心——她们不会发现的,已经完全没有烟味了——洗完通风晾三天,次氯酸钠会自己挥发掉。”

生桓昀有些迟疑地接过杯子放在鼻头嗅闻,盯着生华的目光里多了点儿刮目相看。

生华擦干手,对姑姑笑道:“陈靛经常摔倒受伤,很容易磨破残肢,他一般都不愿意我看到,就会先用这个法子擦干净硅胶套或残肢袜,或者处理掉带血的棉球和纱布埋在垃圾桶里。”生华低头扔掉擦手巾,抬起头勉强地挤出一个很慷慨的笑容接着说:“——我一般都不会拆穿他。”

生桓昀噗嗤一笑:“The dignity of a gentleman always demands extra attention.”

生华摊手,不无赞成地耸了耸肩。

“And desperately pretend that you’d completely never concerned about the potential ecological hazards of sky lanterns when appreciating his painstakingly ravishing elaborations.”

姑侄俩笑作一团地倒在大床上。

夜很深了。生华躺在床上,转头看着身旁姑姑雾纱笼盖下垂在身侧的一条玉臂,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学着前一晚白灵的样子试探着悄悄攀了上去,迎面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烟草味道混着一丝体温的醉意阵阵袭来。

“所以——”姑姑低声开口,“我们生家的这位姑爷——可好相与?”

儒家言,人不知而不愠。他人跟你有差距,理解不了你,不动怒埋怨,还能快乐相与,方为君子——姑姑是在用君子问陈靛。生华陷入遐思,有些恍惚:“他……”

“他嗜谋,行一观百,与人隔心,举步维棋——”生华顿住,头歪进姑姑颈肩,明眸顾盼,蓦地又轻嗤,“——倒像个孩子。”

生桓昀莞尔,歪头靠上生华的头顶,目光温柔:“男人总像个孩子的。”

贪婪地欣享着姑姑轻暖的体温,生华阖眼叹息:“舍命胜天半子,到头来还是以身入局。”陈靛是恶龙么?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谁又能说不是呢?

生桓昀饶笑,握住生华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手背:“你们年轻人,没怎么听过戏吧?戏里的帝王将相是忽亨忽灭的命,不这样,就是常人啦。他生来富甲一方,从小训练不痛不痒,长大了身负累世家业,营寸之间,思维差错牵一动百,命中注定身不由己。以下犯上——是他的戏份。”

生华沉吟。既见君子,何如家主?家主要维护家族的生命力,不以自己的好恶干扰族中百态。不能容人,还当什么家主?姑姑问的,不单是陈靛,还是家主。

“孔子提倡孝悌,学生有子就要延用庙堂,认为民众服从父兄,就会天然服从官府。孔子批评他‘巧言令色’。孝悌是孝悌,犯上作乱是犯上作乱,两回事。不能将‘敬老尊贤’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而‘犯上作乱’也不意味着‘六亲不认’,他们媒体爱混事,陈氏的老家伙也跟着起哄,现代利益集团中以尊卑论是非,丧失系统活力,会招致灭亡。更何况——”生桓昀语塞,顾忌生华感受,下面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更何况他那时病入膏肓,病危都下了三次——死都不怕,尊卑没用了。”生华埋首进姑姑衣襟之间,闷闷地补全了她未说完的陈殇,那些医院里纷乱的场景和他病气森森插满管子的垂死之态如同一道滔天洪水一般鱼贯入她的脑海——幸好她还闭着眼,不然要弄脏姑姑的罩衫了。

生桓昀侧过身把双肩颤抖的生华拥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瘦瘦的脊背。

“……这哪里是好相与……简直没有比他更难相与的了……”生华哽咽,闭眼蹙眉,有些负气。

生桓昀笑而不语。

——这不顾死活的“难相与”里,终归也算是为那命定之人“犯上作乱”过一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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