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楼在偏殿的榻上休息了一夜。
殿中的龙涎香很是浓郁,他闻着这浓烈的香味,睡意便也渐渐来了。
更何况宫中的夜晚很是寂静,是以昨夜,他睡得很好。
待他第二日醒来之时,已是辰时了。
他刚一睁眼,看见那奢华而古朴的床帐时,还怔愣了许久。
“……”
他坐起身来,理好袖子上的褶皱,而后,一抬头,便见宫兰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身玄色的大袖,正坐在案几前,百无聊赖地甩着手中的朱笔。
这个雌雄莫辨的少年容貌秾丽,双目潋滟,皮肤也白得像冷玉一般,更兼之纤细的身形,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更显得他姿容极盛,仪态不凡。
少年的衣衫穿得很是随意,说一句衣衫不整也不为过——他的衣衫系得松松垮垮地,甚至叫人能够看清他纤细脖颈下,那一截精致的锁骨。
他没有束发,散落的青丝铺在衣摆上,丝丝缕缕地,像是什么精细的绣线。
此人这般姿态,这般衣着,不像是个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摄政王,倒像是哪家公卿家中受宠的幼子。
卫玉楼有片刻的失神。
“卫郎!”
宫兰仪的视线一触及榻上那人,便是眼睛一亮,粲然一笑,“你醒了——我叫人传膳怎么样?”
卫玉楼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劳烦殿下了。”
“举手之劳而已。”宫兰仪俏皮地眨了眨眼,而后动作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作受伤之色,“卫郎对我这样生疏,倒叫我伤心了。”
卫玉楼莞尔,正要开口,却忽而听外间,似乎有人求见。
“离王殿下。”外间的内侍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声音,有些颤抖——应当是这内侍心中不安的缘故。
“应……大儒求见。”
应大儒,应雪飞。
乍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着实是叫他愣了许久。
“应雪飞?”很显然,宫兰仪也很疑惑,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满,“他不是一直在江州么,怎么突然回京了。”
应雪飞是应家家主唯一的嫡子,而应家乃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世家大族,此人这般身份,自然算得上是贵不可言。
更何况应雪飞才华盖世,名满天下。
这样的人来求见,于情于理,宫兰仪都得仔细思索一二。
他于是低声吩咐了一个内侍传膳,而后仰起头来,蹙着眉头,面上满是遗憾之色,“看来今日,我是不能陪卫郎用膳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卫玉楼打断了,“应大儒名满天下,殿下还是不要让他久等了。”
卫玉楼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传膳也不必了——微臣尚且疲累,想先在这儿休息片刻。”
“如此啊。”宫兰仪站起身来,随手将自己散落的青丝束好,“那卫郎便先去休息吧。”
“……”
宫兰仪随着那内侍离开了此间。
而卫玉楼却呆呆地坐在榻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应雪飞……这个人,他认识。
不仅仅是认识,实际上,此人于他,有半师之谊。
不过可惜的是,最终,他拜了赵大儒为师,而非入那应雪飞门下。
当年,他正是在此人门前,冒着纷飞的大雪,跪了三天三夜。
而他身上惧寒的旧疾,也是如此才来的。
思绪纷飞,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冷彻骨的大雪天。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怨恨,与愤懑。
当年,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是这个应大儒的嫡传弟子,只可惜……这个眼高于顶的大儒,从来就看不上他。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来,眼中,亦满是愤懑之意。
不过说来也是,他这种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 之辈,怎么可能入得了那种不染纤尘的正人君子的眼。
呵呵,应雪飞。
若是当年他收自己为徒,那么他之后受过的那些折磨,便都不会有了。
只可惜啊,像应大儒这样的天仙,是不可能对他这等污浊的凡人,怜悯一二的。
不过他卫玉楼如今只是个任人宰割无权无势的羔羊,而应雪飞,却是家世显赫名满天下的大儒,若是他一个没忍住,得罪了此人……
不如回避。
至少,不看见这人,他便不会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
如是想着,他闭上双眼,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的眼中,便空无一物了。
.
前殿。
那白服青年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面上一派肃穆之色,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俊美的面庞也如同刀凿斧刻的一般,锋利得很。
他闭着眼,双目前,亦有一片白绫盖在了上边。
——他的眼睛曾受过伤,是以见不得强光,一见强光,便要流泪。
为了不使自己失礼于人,他便成日里,以白绫遮目。
“怎么好叫应大儒跪着。”
人未至,声先到。
而后,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掀开了玉珠帘,再然后,应雪飞便看见了传闻中,那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这些奴婢,真是没有眼力见。”
宫兰仪嗔道,“见应大儒在此,也不知道先赐个座……真是该罚。”
他笑眯眯地望着殿中的人,面上虽笑着,可这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应大儒,不会责怪本王吧?”
“自然不会。”
应雪飞未曾抬头,只深深叩首,“臣,应雪飞,叩见离王殿下。”
“应大儒快快请起。”宫兰仪虚虚一扶,而后装模作样地露出了一抹“惊喜”的笑容来,“早便听闻了应大儒的贤名,如今一见,大儒风骨,更甚于传闻啊。”
“……殿下谬赞。”
“……”
二人在殿中聊了几句,宫兰仪又象征性地说了些关切此人近况的场面话,而后,应雪飞终于说出了此行自己的目的。
“听闻殿下与驸马交从甚密,不知可否属实?”应雪飞垂眸,淡淡道:“此人性情顽劣,怕是不堪为友。”
宫兰仪失笑,“自然是真的……不过大儒后边这话,倒是偏颇了。”
“卫郎性情如何,本王自然一清二楚。”他并未多说,只是流露出几分送客之意,转而道:“若大儒今日是为此事而来……”
他话未说完,却听那应雪飞道:“臣……想劳烦殿下引见,见一见卫君。”
“哦?”
宫兰仪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神色不明地看了他许久,而后,他笑了,“既是大儒的意思,本王自然愿意效劳。”
“臣,多谢殿下。”
应雪飞一撩衣摆,又是一叩首。
……
很快,二人来到殿外的湖心亭中等候。
宫兰仪吩咐内侍前去请卫玉楼,而后,待那内侍走远了,他才转而开口,笑道:“不知应大儒与卫郎是如何相识的?”
“臣与他,曾有过半师之谊。”
应雪飞垂下眼眸,强压下心中纷繁的思绪,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那眼中的复杂神色,却暴露出了,此刻的他,心底并不平静,“当年臣在青州游历,听闻卫君才华横溢,乃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遂以书院夫子的身份教导其诗书,并生了,收徒之心。”
“哦?竟有这般过往。”
宫兰仪身体微微前倾,他眨了眨眼,“不知当年的卫郎,与现在相比,可有什么不同呢。”
“……臣与他多年不见,恐怕要见过才知。”
应雪飞敛下眼眸,微微垂首,似乎并不是很想提起这些过往的事情,然而看这位离王殿下的模样,似乎对卫玉楼的过去,很有兴趣。
那边厢的二人在湖心亭中闲谈,这边厢的卫玉楼却刚刚榻上长桥,离那湖心亭还有一段颇远的距离。
天边正飘着纷纷扬扬的小雪,而他走出来的时候太过急切,忘了添衣,是以他此刻,只觉得寒风刺骨。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当年留下的旧伤。
“这位公公。”
他嘴唇上的颜色极其浅淡,面色亦很是苍白,“不知殿下召见,是为何事啊?”
“奴亦不知。”这个内侍走在他前边,始终低着头,姿态甚是恭敬,“不过想来,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么。”
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了,他叹了口气,强令自己扯出了一抹温柔的微笑来,“不知公公可否给我……”找个手炉来。
然而,他话未说完,却见那内侍停住了脚步,“大人,到了。”
他于是也停下了脚步。
眼前这湖心亭四面都围着摇曳的轻纱,这轻纱被风吹动,再夹杂着纷纷扬扬的小雪,倒是很有古人亭中观雪的意境。
亭中,依稀可以看见二人身影。
他们一坐一跪,礼仪姿态,都规范到了极点。
“殿下,卫郎君来了。”
那内侍上前了两步,恭恭敬敬地开口道。
“……进来吧。”
随着宫兰仪的声音落下,他走上前,撩开轻纱,弯腰,走了进来。
然而,一抬起头,他便愣在了原地。
那人穿着一身白服,正垂下眼来,淡淡地望着他。
熟悉的人,熟悉的眼神。
“这……?”
他面上的笑容都差点崩裂,然而顾忌着宫兰仪,他只得维持着这副温柔假面。
“应大儒想与你一叙。”宫兰仪眨了眨眼,邀功似地望着他,“所以请我帮忙,要引见一二呢。”
“……”
卫玉楼勉强笑道:“微臣与应大儒多年不见,如今得以相聚,倒是多谢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应雪飞。
他只当此人,是一团空气。
宫兰仪眨了眨眼,看了看跪在亭中的应雪飞,又看了看卫玉楼,而后噗嗤一笑,眼神玩味,“这有什么可谢的。”
“不过……”他的眼神落在卫玉楼身上,转而嗔道:“今日如此寒冷,卫郎怎么就这般出来了——也不在身上添件衣服。”
他的手指抚了抚衣袖——他身上穿的衣服,比卫玉楼穿的,要单薄许多。
只是他虽身为天潢贵胄,但武术一道,还是极为精通的,是以,他压根就无惧寒暑。
然而卫玉楼不一样,这人向来便病弱,更是大病初愈,如此,又怎能不惧寒冷呢。
只是自己身上也没穿什么能取暖的衣物,是以,他只好吩咐那内侍去取大氅来。
“……多谢殿下了。”
卫玉楼本想回绝,但实在是受不住这瑟瑟寒风,是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便咽下了,转而换了道谢的话语。
“你们多年不见,想必有许多叙旧的话要说。”宫兰仪弯了弯嘴角,“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此言一落,他便一颔首,这就离开了。
如此,此间唯余二人。
一片寂静。
没有人开口,应雪飞跪在亭中,脊背挺得很直,只不过他此刻的姿势,很是僵硬。
而卫玉楼站在他身后,低下头来,只是沉默。
“这几年来,你过得如何?”
良久,应雪飞才开口。
“我很好。”卫玉楼一句也不想与他多说。
“……”
又是一阵沉默。
应雪飞没有再说话了。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亭外那苍茫的雪景,不言不语。
未曾见到这人时,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可如今见了,却是相对无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很想再见他一面。
……只是卫玉楼却始终回避,不愿见他。
“你。”应雪飞嘴唇嗫嚅着,“是不是还在怪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叫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风一吹,这言语,就要随风而散了。
他的眼神之中,似乎带着几分企盼之意——这般神色,实在是不像那个高傲的应雪飞了。
卫玉楼却转身,垂下眼来,没有说话。
轻纱外,那纷纷扬扬的雪,似乎是要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给染白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长长的石桥上,而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撩开轻纱,弯腰,走了出去。
“……”
此间,唯余一片寂静。
才刚走了几步,便见那内侍捧着厚实的大氅,迎了上来。
他于是披好这大氅,而后冒着风雪,愈走愈远了。
不过片刻,他的身影,便彻底地消失在了石桥的尽头。
如一点斑驳的,渐渐褪去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