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今日晨光正好,卫玉楼早早地便起了,穿好衣衫,洗漱过后,他便陪着公主,登上了入宫的车架。
公主出嫁后,按照古制,该与驸马一同进宫,向圣人谢恩。
昨日这公主盖着盖头,他难以窥见此人容貌,如今二人相对而坐,他倒是能看清楚这公主面貌。
不过中人之姿罢了。
只扫了一眼,他便百无聊赖地收回了视线。
一路无言。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含凉殿中。
今日是休沐,圣人不必上朝,是以,卫玉楼见到这位天下之主时,这人正坐在案几旁,批阅奏折。
圣人虽渐入暮年,但勤政之心,不减当年,更是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而太子因为此事,可是郁闷了许多回——圣人不愿放权,在这朝堂之中,他又哪里能更进一步呢。
更何况摊上一个掌控欲太强的父皇,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历朝历代那些个废太子,可是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这一点。
二人恭敬地行礼,深深地跪伏在冰凉的地面上。
殿中点着浓郁的龙诞香,亦有数道珠帘阻隔了视线。
“起身罢。”
随着圣人缓缓开口,二人站起身来。
“赐座。”
如此,二人这才得以坐下。
隔着玉阶,隔着珠帘,卫玉楼抬眸望去,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天堑一般。
他低下头来,没说什么。
圣人搁下手中的朱笔,说了些场面话,而后,便是例行公事般地赏了些东西。
卫玉楼得了些银器玉器之类的珍贵之物,然而,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半点用处都没有。
毕竟是御赐之物,又不能拿出去换银钱,只能放在库房里供着罢了。
不过他面上并不显露半分,只故作欣喜地谢了恩,而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长乐,你也该去给你母妃请安了。”
长乐公主的母亲是宫中的淑妃,虽并不得圣人宠爱,但也是圣人在潜邸时的旧人了。
淑妃在宫中没什么权势,其母族也不算什么高门,是以,若今后想要见到长乐公主,便也难了。
毕竟公主出嫁后,不得随意进宫,而在平日里宫中的宴会上,除了家宴,淑妃也很难伴君出席。
如此,这母女二人今后若要相聚,难之又难啊。
是以,圣人此行,倒还算得上体贴。
公主谢过恩后,便朝着淑妃所居住的大澈殿而去了。
“……”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在不清楚圣人的好恶之前,贸然开口,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毕竟,说多错多。
是以卫玉楼对圣人的问话,始终回答得中规中矩,虽然不甚出彩,但也挑不出错来。
就这般,二人一问一答,时间,就在这其中,缓缓地过去了。
殿中的香炉上,飘渺的烟雾蜿蜒而上,而那浓郁的,龙诞香的气息,始终充盈鼻端。
他虽不喜这边浓郁的香味,却也始终不曾表现出来。
只是他坐在案几旁,脊背却绷紧了。
“百闻不如一见,驸马爷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霞姿月韵,风雅隽秀。”
忽而听见这话,他嚯地一下抬起头来,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小少年从屏风后出来,而后,歪了歪头,正对着他笑。
这个少年容貌稚气,五官更是雌雄莫辨,笑起来的时候,还露出了一对尖牙,一对梨涡。
不难看出,这少年日后若是长开了,必定容色倾城。
不过卫玉楼很是疑惑此人的身份。
然而,还未等他多疑惑一刻,圣人的话,便在无形之中解答了他内心的问题。
“小九,不是说好的,乖乖待在屏风后,不出来的么。”圣人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半点生气的神色,眼神之中,却反而满是宠溺之色,“真是个顽皮猴儿。”
小九。
九皇子宫兰仪。
说来这个九皇子,其人生轨迹也算得上是大起大落。
宫兰仪是贵妃沈玲珑之子,降生之时,便是华光漫天,一副祥瑞之景。
贵妃宠冠六宫,圣人爱屋及乌,也很是喜爱自己这个新降生的儿子,赐下了许多珍贵之物。
母亲得宠,父亲亦是宠爱,按理来说,宫兰仪这个皇子,应当做得很是顺风顺水才是。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年叛军打入京城,皇宫之中,亦是动荡不安,而宫兰仪这个本该受尽恩宠的皇子,也在这战乱之中,遗失了。
没有人知道宫兰仪去了哪里,这么些年又经历过什么。
直到一年前,圣人将那叛军余孽一网打尽,这才得知了宫兰仪的去向,继而才能将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接回宫来。
宫兰仪回京后,圣人对他的恩宠,更甚当年,甚至比之太子,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恩宠归恩宠,但太子的地位,一时半会之间,还是不会动摇的。
毕竟太子这么些年,也明里暗里,悄悄地积攒下了很多势力。
宫兰仪歪了歪头,眼珠子一转,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父皇,卫郎君的气度,实在是叫我心折——听闻卫郎琴技无双,恰巧,儿臣对琴之一道,也颇为喜欢。”
“不如就这样,让他来当儿臣的琴道夫子,如何?”他狡黠地眨了眨眼,面上,满是天真烂漫之色,“前些时日,父皇不是赐了儿臣一把古琴么,若儿臣有卫郎的教导,想必也不会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你呀你。”圣人伸出手来,笑着点了点宫兰仪的额头,“人小鬼大。”
“父皇几时对你的琴艺有过期望——你能够平安快乐,才是父皇最大的期望!”
此刻的圣人,半点没有身为帝王的架子,二人这般情形,不像皇家,倒像是寻常人家一般。
都道是天家无父子,看来这话也并不完全对,至少,圣人对这九皇子宫兰仪,满是拳拳爱护之心啊。
“不过小九都开口了,父皇怎么会忍心拒绝你呢。”圣人叹了口气,“更何况,我若今日不遂了你的愿,想必之后,便没得清静了!”
“真是讨债来的。”嘴上说着嫌弃的话,面上神情却很是温和,看来,圣人对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皇子,果真是,极尽宠爱啊。
“传旨。”圣人转而对随侍的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他这才转过头来,对卫玉楼开口,“你是长乐的驸马,不得身负官职,不过,入国子监当个琴道夫子,还是使得的。”
“这下,你也该愿意去国子监了吧。”圣人说着,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是一副不甚烦恼的模样,然而,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圣人的嘴角,隐隐约约的,有几分笑意。
“有你心心念念的卫郎君教导,你就可别再顽皮了!”
“当然。”宫兰仪眨了眨眼,笑嘻嘻地作了个揖,“多谢父皇让儿臣得偿所愿——父皇对儿臣这般好,儿臣就是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净知道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圣人忍不住拿起案几上的竹简,轻轻地敲了敲宫兰仪的额头,“下次,可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知道了知道了。”宫兰仪一撇嘴,一皱眉,作委屈状,他捂着额头,轻声碎碎念,“……敲了就变傻了。”
“你呀。”圣人摇摇头,忍俊不禁。
“……”
“长乐姐姐还在淑妃那儿,母女相见,想必还要许久才能出来。”宫兰仪眼珠子一转,扯住圣人的袖子,晃了晃,一副狡黠之色,“不如儿臣带卫郎,逛逛宫里的园子?”
圣人无奈,“我要是不答应你,想必今日,就别想睡个好觉了。”
“去吧去吧!”圣人摆了摆手,“免得在这儿烦我。”
随即,圣人低声吩咐了随侍的宦官几句,而后,那宦官走下台阶。
“好耶!”还不等那宦官下来,宫兰仪先下来了。
这少年像是一阵风,顷刻之间,便站在了卫玉楼的身旁。
只见他扯住卫玉楼的袖子,笑得烂漫,却露出了一对尖牙来,“我们走吧,卫郎。”
他紧紧地盯着卫玉楼,眼神……很是奇怪。
卫玉楼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刚才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只感觉那人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而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然而,待他再将视线落在那人身上时,那人便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了。
也许,是他看错了也不一定。
他低下头来,没说什么。
“罢了罢了。”圣人见此,嘴角一抽,扶额,有气无力道:“你也别过去了,过去了反而碍着他的眼了。”
于是那宦官步子一顿,行了一礼,又回去了。
在圣人的注视下,宫兰仪强拉着卫玉楼,走出了含凉殿。
含凉殿后,有一片竹林,宫兰仪拉着他,来到了竹林之中。
林中,竹叶翩飞。
二人漫步在夹道之中,宫兰仪看着那漫天的竹叶,有些出神。
卫玉楼虽不明白这个九皇子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九皇子到底身份尊贵,他得罪不起,是以,他耐着性子,什么也没说。
他等了片刻,而后,宫兰仪这才转过头来,与他说话。
这个九皇子先是说了些对他的仰慕之语,而后,便问了些与琴道相关的问题。
对于琴之一道,卫玉楼是极为精通的,是以,九皇子的那些问题,他都一一为之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