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楼强行端起一副笑脸,送走了自宫中前来宣旨的太监。
直至这太监的身影彻底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他的面色,才陡然阴沉了下来。
花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除此之外,亦有莺啼婉转,秋风瑟瑟。
平日里若是无事,遇上这等时候,少不得要廊下听雨,好附庸风雅一番。
可是如今,他却没有这个心思。
他盯着案几上的圣旨,面色阴冷至极。
这般神情,若是叫京中那群人见了,那可必定要惊讶一番——毕竟卫玉楼,可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
京中众人,皆道这新科探花性情温润,喜好风雅,仪态隽秀……是公认的翩翩君子,从不与人冷脸呢。
“……”
他跪坐在案几前,微微闭上双眼,强行咽下喉间的血腥味,心下,却始终心绪难平。
十数载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得了探花之名,又费尽心机搭上了太子……本以为今后终于可以平步青云了,圣人却忽然给他赐了婚,叫他成了驸马!
“噗。”
一时心下恨极,竟呕出一口血来!
而他却神色冷淡,仿佛早就习惯了似的,他伸出手来,缓缓地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朝政,也就是说,他这么多年的汲汲营营,心机算尽,都白费了功夫。
若早知如此……
罢了,如今再说这个,只不过是平添恼恨而已。
更何况圣旨已下,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办法,破除这僵局才是。
如是想着,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便又是那副温柔模样了。
铜镜中,映照出他那张昳丽秀美的面庞来。
他这张脸倒是生得极好,既不过于女气,也不过于硬朗。再兼之他那副温柔的神色,便更为他添了几分如沐春风的意味来。
……
说来也是巧了,今日正是他与那人约好,要见面的时候。
他随手披了件荼白色的大袖衫,而后抱着琴,这便离开了府邸。
这府邸是那日琼林宴上,圣人赐下的,而他一介白身,两袖清风,自然没什么余钱去养那些随从之类的。
是以,这府邸气派归气派,却始终没什么人气。
不过,这倒也方便了他出行——他这次要见的人,可不是什么见得光的。
为了不叫人怀疑,他今次特意带上了自己的琴,毕竟,若是旁人问起来,也可以用此解释一二。
步过小桥流水,踏过寻常巷陌,他停留在了郊外的竹林之中。
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将琴置于膝上,伸出手来,随意地拨弄了几下,而后,弹了一曲《梅花三弄》。
舒缓的琴曲充盈此间。
而那斑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衣袍上,更为他增添了几分飘渺的韵味,光影交错之间,他的面容,仍然叫人赏心悦目。
他皮肤白皙,身形纤细,更兼之广袖飘飘,仪态隽雅。
不像此世中人,倒像是世外谪仙。
竹影摇曳。
下一刻,一个穿着黑衫的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人微微佝偻着脊背,身形比起其他的男子,要更为瘦弱些。
只见这人穿着一件朴素的衣衫,头上戴着一道巧士冠,五官分明还算出众,可浑身的气质,却是平庸至极,显得此人很是平平无奇。
若是此刻将这人放进人堆里,想必不出片刻,就要找不着人了。
毕竟,此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卫玉楼却像是察觉到了,他没有回头,手却停下了。
“今日圣上下了旨意,要我与那长乐公主成婚。”
在别人面前,他尚且需要伪装,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在这人面前,却大可不必。
毕竟此人,对于他的秉性,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他于是烦躁地拨弄了两下琴弦,发出刺耳的声音,其动作之粗暴,半点没有对于古琴的爱惜之意。
“好不容易搭上了太子这条线,如今却功亏一篑……现在该怎么办?”
太子与长乐公主虽并非一母所出,但关系还算是融洽,更何况他对自己也算不上有多器重,是以,就算是某一日,太子登基了,他也很难再入仕途了。
思及此事,心绪更加不平,他克制住心下的烦躁之意,压低了声音。
“我听闻,是公主主动向陛下求来的婚事。”
黑衣人的声音冷静而平和。
“什么?”卫玉楼转过头去,不可置信道:“可我分明并未见过这个公主!”
公主久居深宫,而他一介书生,哪里会有机会与公主见面!
这面都没见过,公主又为何,会向陛下求这门婚事呢。
“唉。”黑衣人叹了口气,“个中细节,我也不甚清楚。”
“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我们总会有机会的。”黑衣人转过身去,“我要走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卫玉楼沉吟了片刻,“宫闱之中,步步杀机,你要万事小心才是。”
黑衣人,或者说承平,他步子一顿,“我知道的。”
“……”
承平走了。
卫玉楼面上的神情,顷刻之间,便归于平淡。
他随意地抚弄了两下琴弦,心中的焦躁之意,也稍稍缓解了一些。
眼见着承平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尽头,他的心绪,却不由自主地翻飞了。
承平是宫中的内侍,虽然身份不高,却总能够打探出宫中一些隐秘的消息来,实际上,当初他能够成功搭上太子,承平功不可没。
若非承平告诉了他太子的喜好,他如今,又哪里能够成为太子门客呢。
他与承平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么些年,这人告诉了他不少宫中的隐秘,也助他良多……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过此刻圣旨已下,就算承平帮他奔走,也是无济于事。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闭上双眼,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
很快,婚期如约而至。
接待完一众宾客,又被众人劝着喝了不少酒,他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不过,好歹也算是结束了。
他饮了口茶,待到脑袋好了些,这才随着公主府的侍婢,来到了新房。
今日乃是公主的大喜之日,这公主府中,自然装扮得热闹非凡,到处都挂着红绸与大红灯笼。
照得此间亮如白昼。
带路的侍女委身行了一礼后,这便离开了。
他拾级而上,站在门前,正要敲门,却听见房中,传来些许怪异的声响。
似乎是有人在争执。
“无尘……我爱的,始终只你一人……”
“我知你心在庙堂……可是我年岁渐长,母妃实在是催得紧,我也没法子啊……你又不肯做我的驸马……”
女子尖利的声音落在了他的耳畔。
他抬起的手,僵住了。
紧接着,便是男子的温声安慰。
这男子的声音很是耳熟——是苏将军的儿子,苏无尘。
他与此人曾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怕是这个公主,早就与那苏无尘,私相授受了!
真是,欺人太甚。
他闭上双眼,强压下心中的恼怒。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叫他怒火攻心。
“……更何况他出身微寒,又是太子哥哥的门客,就算是知晓了你我之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女子一边啜泣,一边说出这等叫他恼怒不已的话来。
呵。
卫玉楼扯了扯嘴角,心下已然怒极,面上却不显分毫。
真是一对狗男女。
不过没关系,今时他地位卑贱,等他得了权柄,必不会叫这对狗男女有好日子过。
他嘴角一弯,手腕一动,敲了敲门,“公主?”
“……进来吧。”
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出声。
卫玉楼于是走了进去。
他走路的姿态亦是端正而隽雅,不过,他的余光,却一直都落在房中。
房中陈设无疑是极为奢华的,而除了坐在床前的公主之外,房中,似乎空无一人。
不过也只不过是似乎罢了,刚才那男子的声音,可不是他的幻觉。
公主穿着一身华丽的喜服,端庄地坐在红艳艳的帘幕后,这一切,看似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卫玉楼却发现,公主身后的被褥,似乎隆起了一块。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他心下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温柔模样,他委身行了一礼,“臣,卫玉楼,拜见公主。”
“驸马请起吧。”公主的盖头没有掀,隔着盖头,他也看不清公主面上的表情。
他站起身来,执了案几上的玉如意,上前了几步。
却听公主开口了。
“止步吧,驸马。”
她冷冷地道:“今日本宫身体不适,还望驸马,能够谅解一二。”
“微臣遵旨。”他嘴角一弯,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那么微臣便先告退了,公主好生歇息吧。”
他对这样平庸至极,娇纵至极的公主,没什么兴趣,能够离开,他自然也乐得清闲。
不过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微臣就宿在外间的榻上,公主若有事,可唤微臣。”
他面上的笑容温和至极,真切至极,像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