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老头跌跌撞撞跑进营帐时，许清歌正在为二人护法，据柳卿月所说，冰封之术有封闭五感、暂缓毒物发作之效，许清歌便依他所言，为二人施术。
那老头一头白发，却面色红润保养得宜，他嘴里念叨道：“徒儿啊。”边说边往塌边奔去，
他一眼先看到了牧云乌骓，脸上震惊一闪而过，很快便视他如无物，径直朝里面温言看去，他看了看温言的脸，皱眉摸了摸他手腕，立刻跳下床塌，拍了拍衣袖道：“看过了，走了。”
他刚踏出两步便被柳扶光和副将拦住了去路。
“先生不看看另一个徒弟吗？”柳扶光道。
巫老头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只有一个徒弟！”
那副将忙道：“巫神医，将军昨夜去敌营救温医师，回来就这样了，还请您看在温医师的面子上救他一命。”
“哼！他拐走老夫爱徒，老夫还没跟他算账呢！”突然，他的脸色一变，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去拿两桶冷水来！”
“巫大夫？”
“还不快去？！不是要老夫救人吗？”他瞪道。
那副将虽心有疑惑，还是照办了，他提着两桶冷水进来说：“巫大夫，塞外天寒，这水冷得紧，是不是热热再用？”
“给我。”巫老头接过一桶冷水，道：“冷的才好，叫他好好清醒清醒。”
“哗啦”一声，一桶水以优美的弧线抛出，
“啪啪啪”那水尽数落下，拍打在温言和牧云乌骓的脸上身上。
…….
众人目瞪口呆，还不及反应又是“哗啦”一声，另一桶水也尽数浇出，把塌上二人瞬间浇了个透心凉，衣服紧紧贴在他们身上，连肌肉线条都清晰可见。
“巫老头你干什么？！”那副将大怒道。
那老头将手中木桶重重一扔，“邦”地一声砸在副将头上。
众人正同情那副将之际，忽听塌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这是…在哪？”
众人忙回过头朝床塌看去，只有那巫老头毫不意外，他自信满满地朝床塌走去，笑眯眯道：“小温言啊，随师父回溪竹村吧？”
“师父？”温言正要坐起，手上却忽然碰到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他朝一旁看去，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将军这是怎么了？”
“他中了这个毒。”许清歌将手探过去，露出一小截刺藤。
温言的瞳孔陡然收缩，他伸出手，颤颤巍巍拿起那一小截刺藤，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
巫老头从他手中拿走刺藤看了看又嗅了嗅，皱眉道：“这粉末是透骨草汁液所炼，他没几日可活了。”
“不…这是捆着我的那些刺藤。”温言喃喃道。他的手陡然垂落塌上，面色惨然道： “我这条命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
“温言！”巫大夫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眼里满是血色：“老夫说过，百草谷的事错不在你！”
许清歌一惊，百草谷？
三年多以前，他还未结丹的时候，是药堂的常客。有一次他去配药，听说了一件在药堂疯传的大事：种有神农百草、能医世间百病的百草谷被人一夜之间屠光门生，整个药谷也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一片荒地。人们都说，是谷主爱徒所救非人，才害得百草谷满门被灭。
许清歌看着温言从左臂连到胸口的烧伤，瞬间明白了那谷主爱徒是谁。只是他不明白，据药堂之人所说，当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温言是如何从火海逃生的？而且，眼前这位谷主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巫大夫，就算是看在将军拼死冲回火场救人的份上，求您救救他！”那副将突然跪倒匍匐在地。
“你！”巫谷主眼中血色翻涌，半晌，他背过身道：“并非老夫不肯相救，而是能救他的人都死在这战场上了。温言，他已无生路，随师父回去吧。”
温言垂着头，没有说话。
巫老头叹了口气，摇头走了出去。
“巫大夫！巫大夫！巫大夫…”那副将紧跟着他跪走了几步，又立刻转过身朝温言问道：“温大夫，你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能救他的人都死了？”
温言依旧垂头不语。
身旁柳卿月缓缓开口：“透骨草败血蚀骨，若无人换血，必死无疑。”
那副将忙道：“军中兵士数以万计…
“只能是血亲。”柳扶光道。
那副将双眸顿时变得晦暗：“将军的血亲确实都死在这战场上了，牧云十七子，活下来的只有将军一个。”
柳扶光正欲说还活着一个不中用的，却见柳卿月摇了摇头，便将话咽回了肚子。
温言始终低着头，半晌，他抬起牧云乌骓的手，正欲搭脉，却忽然看见他手心一排流着黑血的洞，上面还扎着一个个黝黑的尖刺。
他看着那尖刺，失神道：“不疼吗？怎么不知道松手？”
许清歌道：“温医师身上的刺可不止这点，他早已习惯了吧。”
温言知他话外之意，便不再言语，他将那掌中的刺一一拔出，将他的手送到嘴边，却忽地被人捏住了手腕：“你要干什么？”
温言并不说话，依旧坚持将手往嘴边送。
“够了温言！”
“师…兄，”
两人皆是一震，连忙朝牧云乌骓看去，却见他睫毛微动，口中呓语道：“师兄…金戈，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
“吧嗒”，一滴水落在牧云乌骓胸口。
“吧嗒”“吧嗒”，更多的水滴洒落在他胸前，在那十数个乌黑溃烂的伤口上绽出透明的水花。
许清歌缓缓放开了他的手，站在塌前，挡住了那不断颤抖的身影。
“他刚刚说了什么？”
柳扶光正要上前，却被柳卿月伸手拦住，他道：“我们先出去想办法，这里交给他们，有医师和寒霜结界，多拖两日不成问题。”
柳扶光闻言虽有疑惑，却也照做了，那副将听说尚可缓和几日，又见有玄门高人做主，忙道：“二位仙师请。”三人很快便离了营帐。
“温医师，换血要怎么换？”
温言闻声顿了一下，嗓音微颤道：“我说了，只有血亲才能…”
“医师，其实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何不试试看呢？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忽然噗嗤一笑：“乌骓乌骓，还真是一匹马。”
温言皱眉看向许清歌，却见他轻咳两声，正色道：“换血怎么换？”
温言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清歌立刻拍拍胸脯，一本正经道：“医师放心，不过是一点血而已，我经常受伤，这点血根本不算什么。”说着，他将手伸了过来，道：“请吧。”
温言看着那骨形尚小的手，又看了看他略带几分稚气的脸，忽然想起来，眼前这孩子也才十几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有时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他忍不住说了句：“你真是个怪人。”
谁知那孩子听了这话脸上突然一僵，站起身失望道：“怎么都这么说？”
温言见他有些失落，忙解释道：“怪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不一样而已，从前百草谷就有很多奇奇怪怪却能治病的草药，百草治百病，人也一样…”
“一物降一物！”他忽然接道。
他使了个眼神，示意温言去看牧云乌骓：“我看这牧云乌骓是被你降住了。”
温言老脸一红，他本欲说“人就像那百草，生于这世间，自然有他一方天地”，却突然被他揶揄了一下，忙道：“别胡说了，快开始吧。”全然没注意到他原本是不想试这法子的。
温言道：“你是玄门中人，做这事便简单许多，借宝剑一用。”
许清歌连忙拔出佩剑双手奉上：“断剑，无妨吧？”
“无妨。”
温言接过断剑，在牧云乌骓的手掌轻轻划了一下，立时便出现一道口子，黑红的血立刻涌出。他将剑递给许清歌，道：“照做。”
许清歌立刻就要去划左手，却忽然换了个手。温言见他左手戴着一只黑色手套，疑惑道：“不摘下来吗？”
许清歌略一犹疑，开口道：“右手也是一样的。”说着就动手划了右手手掌，只是不知他是刻意还是左手不擅使剑，那刀口太深了些，立刻便有鲜血成股流下。
温言见状大吃一惊，忙道：“快，把你二人刀口合上，调息运转灵力，让你的血流到他身体里去。”
许清歌闻言立刻照做。
温言拿过他手里的剑，在牧云乌骓另一只手掌也割开一个小口，立刻便有黑血缓缓流下，他忙取了地上木桶去接那黑血。
做完这些，温言舒了口气，他拿起断剑欲还给许清歌，却在看见那剑上的血迹时猛地怔住，一个身影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人手持断剑，形如恶鬼一般质问脚下之人：说，几个？
“许公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许清歌听他声音有些异样，抬头看向温言，却见温言手捧断剑，直直看着他，口中一字一句道： “这样的，牧云家有几个？”
许清歌身躯一震，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他只看了温言一眼便立刻低下头专心运转灵力。
温言见他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心知此事绝不简单，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指的是什么。
脑中胡思乱想片刻，却什么结论也没得到，他只好起身将断剑还给许清歌。
“你！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温言大惊道。他走过来才发现，许清歌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慌忙道：“快停下！”
许清歌闻言皱了皱眉，不再运转灵力。
温言立刻将断剑递给他，转身便朝那木桶看去，顿时一阵心惊：那桶中黑血足足有小半桶！
温言看着那桶中黑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桶上方，牧云乌骓的手依旧嘀嗒嘀嗒朝下滴血。
忽然，他的眼中瞳孔震动！那血！挂在牧云乌骓掌边的那滴血，是暗红而非黑红之色！他慌忙举起那手，果然见那掌中血迹已显出一些红色，溃烂的伤口也能看得清楚些了。
一颗心终于落地，他将牧云乌骓的手轻轻放了回去，转头看向许清歌，却见他戴起了斗笠。
许清歌问道：“温医师，这样还不够吧？下次什么时候来换？”
温言看着他的黑斗笠，黑纱之下什么也看不清，他道：“今日不必了，明日开始，一日三次；三天后，一日一次，七天后便可结束。”
“今日真的不必了？医师放心，我，”
“不必了。”
他愣了一下，正正斗笠道：“那好，如有需要随时差人来叫我。”
“对了。”他指了指床榻，道：“那位衣服还湿着，恐怕不利病情，还请医师换换。”说着，他朝外走去。
“等等，你到底是…”
许清歌忽然转过身来：“医师又想问我为什么帮忙？当然是为了家产啊，这次来救医师，将军可是答应把另一半家产也给我，我可不能空手而归。”他笑着挥挥手，走出了营帐。
温言回头看了看塌上的人，面上已稍有血色，他缓缓走了过去，坐在榻旁。
湿透的里衣下，结实匀称的身体清晰可见，但更醒目的是已然溃烂红肿的伤口。
他掀开那湿透的里衣，轻声道： “师弟，虽晚了些，可你终归是来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也终归是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