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舒爽。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许清歌都睡在荒郊野林，由于担心邪祟偷袭，从来不敢安心睡觉。昨夜到了暮云山居，自然放下心来大睡特睡，直到日晒三竿浑身酥软才心满意足起床。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往门口走去。
拉开门，一片白雪皑皑映入眼帘。
远处山峰耸立，被白雪覆盖，门前有一片空地，左右都是一片竹林，暮云山居十数间竹舍被一片竹林环绕，坐落于穹灵峰半山腰的地方。
“你醒了？”柳含章手拿托盘，从隔壁走出。
“正好，把药喝了。”他把药递过来。
许清歌刚拿起药碗，耳边就炸起一个声音，连忙捂了耳朵。
“大师兄！山下传来消息，穹灵峰附近山林发现两具尸身！”柳灵溪从竹林急急忙忙跑过来。
“穹灵峰附近？”柳含章微微蹙眉。
许清歌边喝药边想：穹灵峰可是金系法术第一大宗门，谁这么大胆，跑这儿杀人？
“大师兄，听说伤口和上仁村、小松坡那两起一样，都是太阳穴被凿了个洞。”柳灵溪面露憎色。
太阳穴？许清歌心中一惊，连药都忘了喝。
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村？”
“上仁村。”柳灵溪狐疑地看着他。
许清歌一愣，有些出神，道：“上仁村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上仁村是十天前，小松坡是四天前。”柳灵溪道。
十天前，四天前…那个时间他刚好路过那里，怎么会这么巧，难道是他？许清歌不禁眉头紧锁。
“你想到了什么？”柳含章面露警惕之色。
许清歌看了他一眼，心道：眼下我绝无办法除掉他，既然穹灵峰愿意管，不妨交给他们。
打定主意，许清歌咕咚咕咚喝完剩余汤药，放下碗说：“我见过凶手。十日前我曾路过上仁村，与一个怪物交过手，那怪物极爱攻击太阳穴，很有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柳灵溪惊道：“真是山和尚！？”
山和尚？那东西倒的确是个和尚模样，许清歌心想。
不等许清歌回答，柳灵溪又问道：“山和尚一向只在宗门交界之处活动，从不入关，怎么会出现在上仁村？”
许清歌心道：难怪我此前在玄水宫从未见过这怪物，原来它从不入关。
许清歌在玄水宫境内呆了三年，从未出入过关境，并非他不愿，而是不能。
五大宗门成鼎力之势后，玄门百家纷纷择木而栖，渐渐形成各自的除妖范围。宗门交界之处就成了法外之地，聚集着各类凶残暴戾、不为玄门所容的邪祟。只有玄门修士能依仗灵力修为安然无恙通过，普通人出入边境都由玄门术士护送。许清歌既未结丹又无余钱，结丹之前一直在玄水宫境内修行，从未踏足边境。
不过，就像许清歌在玄水宫境内从未见过山和尚一样，照理说，穹灵峰地界也不该有此怪，此事颇有些怪异。
“这，不如你们抓到之后，问他？”许清歌戏谑道。
“你！”柳灵溪眼中有似利剑穿出。
许清歌忙偏过头去，假装无事。
柳含章盯了他一会儿，三步并做两步向左边房舍走去，边走边说：“跟我来。”
三人很快停在一间竹舍门口，柳含章俯身行礼道：“师父，上仁村的事有眉目了。”
“吱呀”一声，房舍的门打开了，柳卿月就站在门口。
许清歌瞳孔微缩，心跳有些加速。
昨日他只远远看过一眼，又兼视野光线不好，只隐隐觉得柳卿月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今天看清了长相，倒觉得“美男”这个词有些配不上他了。
柳卿月此人，俊美却不妖治，气质清明，眉目疏阔，端的是一副飘逸宁人、内敛光华的模样。
许清歌暗自叹道：君子润如玉，说的便是这般了。
“师父，许公子曾在上仁村见过一妖物，似乎是山和尚。”柳含章道。
柳卿月听完并未开口，只是转头看向许清歌。
许清歌微微点头，道：“前辈。”
“除了上仁村，可在别处见过他？”柳卿月问道。
许清歌低头忖道：“说起来…自我入关他便跟上了，追了我一路。”
“原来它是跟着你才进来的！”柳灵溪一脸震惊。
“为何不直接斩杀？”柳卿月问道。
宗门交界之地的妖物虽凶残暴虐，妖力却并不一定高强。这个山和尚就是手段残忍却妖力一般的。按理说，已结丹的术士应该能独力应付才对。
许清歌有些汗颜：“这个，柳前辈，晚辈结丹晚，灵力修为低，所以…”
众人沉默了一下…
“无妨，他既为你而来，你便随我们同去，将此事了结。”柳卿月道。
这是要拿他当诱饵？许清歌抿着唇，没有搭话。
“放心，有师父在，万无一失！”柳灵奚眉头高高扬起，脸色颇为神气。
半个时辰后，许清歌、柳卿月和柳灵溪到了山下，正遇上穹灵峰弟子收敛山民尸身。
许清歌蹲在地上检查那尸身，那尸体嘴巴长大，双目圆睁几乎要从眼眶迸出。整个眼球充盈着可怕的血色，像刚从鲜血中捞出一般。眼角血迹尚未干涸，从面颊一路蜿蜒到鬓边。
许清歌轻轻掰过他的头颅，心中不禁一凛：这颗头颅太轻了！
他轻轻一拨，这颗头便狠狠偏过去，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豁然出现在他眼前。
许清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凑近一看，头颅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师父，咱们去哪里找那个山和尚？”柳灵奚看着空旷的山林，疑惑道。
“等他自己来。”柳卿月看着蹲在尸体旁的许清歌，若有所思。
许清歌站起身道：“前辈，不知晚辈该如何引他出来？”
柳卿月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你不知道？山和尚只抓落单的人，只要你独自出现在山野，他就会找上你，若你混进人群，他反而会害怕逃走。”柳灵奚插话道。
许清歌一愣，呆在原地。
他常年一个人修行，妖物情报稀缺。最初遇到那厮时，为防他滥杀无辜，许清歌有意选了僻静小路避开人群。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而一路把山和尚领进了穹灵峰境内，还害了几条人命。这么说来，柳灵溪所说的“它是跟着你进来的”，半点不假。
许清歌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脸上有些沉重。
半晌，他向面目可怖的尸体，俯身行礼道：“此事因我而起，晚辈定竭尽全力抓住凶手。”
半柱香后，一株老树旁。
许清歌右手持剑，剑尖点地画好一个捉妖阵符。
“二位，我这符阵画的如何？”许清歌低头欣赏一番，问道。
无人应答，一声乌鸦啼过…
许清歌回头一看，偌大的林子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二人的影子！他脸色一变，暗道一声：“糟了！”，立时转身去找柳卿月二人。
三人原本在同一片林中画捉妖符阵。
据柳卿月师徒所言，山和尚常年混迹山林，在山林之中逃遁之术无出其右，故称“山和尚”。若想抓他，必得布下结界，将其引入阵中，使其无处遁形。
可这林子太大，他们只得分区画阵，一个地方画完再转去下一个地方。刚才许清歌画阵太过入神，一时不慎，竟与他们走散了。
一个时辰过后，夕阳西下，林子渐渐暗了下来，许清歌扶着一棵老树气喘吁吁，他擦了一把汗，刚踏出两步，眼角忽然瞥到什么，登时立在原处，脸色惨白。
离他两丈远的地面上，赫然画着一个捉妖符阵，那符阵歪歪扭扭，显然是个生手画的。
他又回到了原地！
许清歌一阵心悸，难道又走错路了？脸色瞬间惨白。
“等你很久了。”一个沙哑浑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顷刻之间，恐惧从头皮窜到脚底，他来了！
许清歌抬头一看，果见那山和尚蹲在大树枝丫上，双手下垂，正两眼冒光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吞裹入腹。
许清歌慢慢往后退，那山和尚诡笑一下立时向他扑来，许清歌横剑一挥，猩红巨舌顷刻收回。
那山和尚微愣一下，转而露出一个诡异扭曲的笑：“怎么？你不用那招了吗？”
许清歌闻言一震，立时怒提铁剑向他刺去。
山和尚哈哈一笑，口中一条利舌飞身而出，蜿蜒突进宛如一条血蛇，紧紧缠住铁剑。
“咔嚓”一声，手中铁剑立时断为几片。
许清歌脸色一沉，将剑柄狠狠刺出，扎进山和尚嘴里，山和尚立时发出一声惨叫。
那山和尚受了一击颇为恼怒，呸的一声啐出碎剑，目露凶光朝许清歌冲过来。
许清歌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眼神轻轻飘看向他脚下。
突然，山和尚猛地止住脚步，停在离他半丈远之处。
许清歌一惊，猛地看向山和尚。
“你想让我过去吗？”山和尚狞笑道。
许清歌闻言垂眸看了一下他的脚，堪堪停在阵法之外！这怪物一直提防着这个阵法。
许清歌脸色一沉，右手汇聚灵力，直直向他甩过一记暴击，立刻转身逃走。
山和尚愣了一下，随后便露出一个悚然的笑：“那招怎么不用了？用不了了？”
许清歌闻言一顿，立刻又甩来几记暴击，急急向前面赶去。
山和尚见状得意大笑，凝聚妖力一掌劈向地面符阵，立刻飞身朝许清歌追去。只消一瞬，他便到了许清歌身后，阴恻恻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许清歌背影一震，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哼，当然是为了你的脑子。”山和尚哂笑道：“只可惜，你看起来脑子不多。”
“是吗？”许清歌转过身来，轻蔑道：“你吃那么多脑子，是缺脑补脑吗？”
“死到临头还嘴硬！”山和尚恼羞成怒道，说着便扑向许清歌。
“砰”地一声，山和尚重重撞上一堵光，踉踉跄跄退了两步。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脚下，赫然发现一个捉妖阵法围在自己周围，瞬间脸色惨白站在原地。
许清歌走到他面前，阴着脸问：“说吧，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不放？”
山和尚看了他一会，突然讥笑道：“哼，你灵力不足吧？”
许清歌没有说话。
他得意道：“抓住我又如何，没有灵力，你如何杀我？而且你画的符阵如此粗陋，不消几下，我就能撞破。”
许清歌双眉不自然地抖了抖，脸色也有些难看。
山和尚冷哼一声，正要有所动作，却突然被远处一个声音打断。
“你画的那个符阵确实丑。”柳灵溪从树后走出，慢悠悠道。
许清歌皱皱眉，转过头去，看见柳卿月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你！你们不是去别的山头了吗？”山和尚惊讶道。他亲眼看见这三人走散，又眼见这二人去了别的山头，料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这才放心追杀许清歌。可眼前的情形，又该怎么解释？
“你不光没脑子，眼睛还瞎。”许清歌骂道。
“你！”山和尚气结。
“仔细看看脚下，是我画的吗？”许清歌瞥了一眼地上符阵，没好气道。
山和尚低头一看，脸色瞬间转黑，脚下这阵跟刚才那个鬼画符完全不是一个东西，夜间无光，他竟以为这是许清歌所画。
许清歌漫不经心道：“你一直待在林子里，自我们进来你就一直盯着，我们在哪画了阵，你都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对吧？”
“只有..”许清歌故意顿了一下。
山和尚不禁打了个寒战。
“只有他们去而复返，另外画的阵，你不知道。”他的话如一记响雷劈向山和尚。
…
半晌，他愣愣道：“所以…他们两个先假意离开，让我放松警惕，而你则假装灵力不济，故意卖下破绽，让我不察之下乘胜追击，落进他们早已画好的阵符之中，一切都是计谋？”
“你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柳灵溪假意嗔道。
山和尚颓然道：“怪只怪我贪念太深，这才中了你们奸计。”
“你贪的是什么？”柳卿月难得开口，依旧惜字如金，面无表情。
“告诉你们又何妨，我想要的是他的元丹。”山和尚见横竖是个死，反倒生出一股豪横之气。
许清歌心中猛地一紧，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元丹？！你就这么不怕死？连术士的元丹都敢觊觎。”柳灵溪惊叫道。
“术士又如何？如果不是你们插手此事，两天前我就活捉他了。”
活捉？难怪两天前没有杀他，原来是要抓活的。身死则丹灭，夺丹便无从谈起。只是，夺丹邪术只是玄门传闻，两百年间从没有人真的见过。这山和尚怎么会…
“你知道如何夺取元丹？”柳卿月面如冷霜。
山和尚并未回答，只斜眼睨了一眼许清歌，不屑道：“他这废物没本事护住元丹，迟早会落入他人手中，不如给…”
“刷”地一声，山和尚嘤咛一声，眼睛陡然睁大，流下两行血泪，滴答滴答落在他肥硕的肚腩上。一柄上品银剑从他太阳穴伸出，发着清冷的银光。
月光下，柳卿月一袭白衣，面色清冷，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那手臂微微一震，一波灵力涌向剑锋，山和尚口中呜唔两下，双眼很快就散了光彩。他的脸慢慢裂开，化作片片红光四散飘去，只留一柄银剑横在原处，剑身银光流转，仿佛月光缓缓流淌。
许清歌看着那银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回去的路上，柳灵溪异常安静，像是被抽了魂儿一样，一言不发。
许清歌低头跟在二人后面。
“啪嗒”一声，许清歌额头撞上了一个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紧接着身体便微微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许清歌不解地抬起头，看见一段银色剑鞘轻轻压在一片乌发上，依稀遮挡着底下银色暗纹白衣，鼻尖嗅到些淡淡檀木香气。
“他的话你不必在意。”
许清歌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前面传来一个淡而无味的声音：“既已结丹，便是你的本事，今后好好修行，自有所得。”
他的话很快飘散在空中，被一阵清风拂走。许清歌呆立原处，望着他坚实宽厚的背影，记不清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不知为何，他的耳内一阵蠕动，嗓子也有些发紧，他连忙咽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吞下去。
“慢慢来，不要急。”他轻轻说。
呼吸一滞，连带胸口有些发堵，连带着把这句话也堵在了脑子里。
这句话他曾巴望过十几年。他指望着，不论是谁都行，他希望有人能对他说一句“慢慢来，不用急”。他希望他可以慢慢来，可以歇一下，可以站在原地驻足看看什么，随便看看什么都好。
但是，作为一件兵器出生，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指望有人会说这种话了。
不需要了，已经不需要谁来说这种话了。
不需要的…
“你还不走吗？”远处传来柳灵溪的声音。
他抬头望去，却觉风吹得眼角有些酸疼，忙扯了身后大黑斗笠戴上，快步跟上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