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集市人不多,也许是西方人没有赶早集的习惯。
一路上偶尔有人讶异地偷瞄他,终究没人再有惊恐的神色。
只不过有一点让他很尴尬,店铺大多在浮空的岛屿或者平台上,所以赛拉弗无比自然地单手把他抱起来飞行。
一向如此,赛拉弗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苏酩早就不是缩成一团的白狐狸,他被聚集过来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苏酩如今的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可赛拉弗看上去也不比他大多少,两个年轻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有些奇怪。他想略微挣扎一下,奈何飞行能力差劲,在西方格格不入。
幸好赛拉弗不常在街上闲逛,只光临经常去的店铺,很快苏酩就站在一家看上去很高档的铺子门前了。
苏酩猜它东西贵自然有原因,他虽然不常去集市这类地方,还是能辨认出来窗边挂的衣料是出自东方。如今东西方关系可不算好,想弄到这么多品质上乘的丝绸肯定要费很多功夫。
不仅如此,铺内的布料大多数都是绣工繁复的上品料子。就像那种,单是袖口的花边就要一群人织几天的布料,用屁股想都知道贵。
苏酩听不懂赛拉弗和老板的对话,索性盯着店里的布看,结果他看了一圈,甚至没看到普通的没有暗纹的布料。
店里的东方布料有些他挺眼熟,特别是一块绣了大团杜鹃花的丝绸,细密光滑,花纹精巧。
苏酩能猜到这块丝绸出自哪里,妖族的翠城盛产这种精细秀美的丝绸。翠城锦放在整个妖盟都是顶尖的绣品,他那件大氅就是用翠城锦裁的。不少外族商人忍着极为复杂的拜访手续,就为了买一批翠城的丝绸回去。
可是妖盟和西方并没有来往,为何翠城锦会出现在这里?
刚转头,苏酩就看见赛拉弗手里多出了厚厚一叠黑布,还真就是那种没有一点花纹的。
“全是黑色?”苏酩嫌弃地撇嘴,“你是怎么在这家店里找到纯黑的布的?”
赛拉弗看一眼手里的布料:“这里的料子更结实。”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酩用手比划,“我反正是觉得,常年穿黑衣服的,要么是刺客,要么……呃,是神父。”
赛拉弗的手一顿,随即他盯着手里的几块黑布陷入了沉默。
店老板显然没听懂他们两人在说什么,拿着皮尺正要给赛拉弗量尺码。
“那你觉得什么颜色的好看?”赛拉弗抬手配合的动作都带着无奈。
苏酩见赛拉弗居然有意听从,当即答道:“当然红色好看,你脸色有点太白了,穿亮一点的颜色也显得有精神。虽然我觉得那种偏白的浅蓝也不错,可是和你的气质好像不太搭……”
苏酩觉得纯白也是极其不错的选择,可他也绝对不会真说出口。赛拉弗还在天堂的时候穿了太久纯白的衣服,如今人都跑了,还穿白衣服干什么?
“红色吗……”赛拉弗似是想起了些许久远前的事,“我还是不要穿全红为好。”
“也不一定非要全是红色,在袖口和衣服边用浅色装饰也很好看。”苏酩在自己的衣服上比划着,“然后下装就可以颜色深一点,整体看上去就会很有气场!啊不对,是气场更吓人。”
其实苏酩对衣服搭配没什么研究,但是他记得他见过赛拉弗穿赤红的大衣。那时,赛拉弗的金色长发随风而动,一身明艳张狂的红外袍配上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给苏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赛拉弗没再多问,只与店主说了几句苏酩完全听不懂的话。
回去的路上苏酩刚想问点什么,抬头就看见上次的饮品店,尴尬的回忆瞬间在眼前铺开。
“我想喝那家店的可可。”苏酩一脸无辜地指着上次的事发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赛拉弗一把抱起他向上飞去,略带嘲弄地笑道:“你倒是会挑。”
这话,仿佛有什么深意一般,像是在暗示之前的……苏酩一惊,生怕又要被找后账。
哪知赛拉弗瞧着他的僵硬神色,解释道:“这家店的可可最出名。”
“我是闻到可可香味了才想喝!”苏酩灵机一动,用赛拉弗绝对挑不出错的话搪塞过去。
结果就是,苏酩坐在椅子看赛拉弗去排队。这感觉当真不赖,他在一旁瞧着,在前面排队的人虽然都回头问好了,但居然没有一个给赛拉弗让位。
之前的那个精灵族的小姑娘没有来,苏酩也不知道克里斯善后的时候有没有照顾到她,说到底她应该是那个被吓得最惨的。
直到赛拉弗把一杯可可和一杯牛奶放在桌上,苏酩才回过神。这
里的气候和青丘不同,即使已经是深秋的清晨,外头也不至于太冷。几口热可可下肚,苏酩浑身都舒畅起来。东方的大部分人还没有接触过这种饮料,也许等妖族魔族也和西方有一定交流之后,越来越多的新奇玩意就能在东方的集市里出现。
苏酩小口喝着可可,人来人往的繁荣和恬淡随着香味,在深秋的早晨满溢开来。这座城在赛拉弗的庇护下始终是一副悠闲样子,外头可谓阴晴不定、山雨欲来。
现在他和赛拉弗坐在店外,就像很久之前和另外几个大天使一起喝早茶一样。按理说,七大天使的茶桌旁不该有苏酩的位置,可是赛拉弗偶尔把他抱来,好像也没人提起过这样不合适。
一眨眼这么久过去了,西方的局势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酩没有刻意打听过,可还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七位大天使中的两个带着信众叛逃,还有一个成了第三方势力。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在东方是被当成笑话说的。
苏酩觉得自己比较特殊,才得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件惊天大事。去东方以前,他只觉得难过。他能看出来,路西法的叛逃似乎没有让赛拉弗觉得吃惊,或者说,赛拉弗默嘘了路西法和萨麦尔的离去。
曾经和赛拉弗一起喝茶的天使们一夜之间成了仇家,苏酩当时不懂,不懂为什么他们可以马上放下共事千年的感情。
后来他听多了东方人的议论,才知道七大天使不睦已久。其中缘由也不难理解,七个人一起统领一方势力,必定会出现意见不合。信仰的统一无法消解生活中的矛盾,长此以往,分裂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苏酩看着桌对面正在喝牛奶的人。赛拉弗只有在他面前表情才会生动些,平日总是无悲无喜。
更久以前也许不是这样的。就算没有一切外来的信息,苏酩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猜测。他以前在最大的教堂外晒太阳的时候,能听到里面传出整齐的唱诗声。
赛拉弗说他们在歌颂天父给予生命。
可赛拉弗正是领唱的人,如果他并不信仰天父,真的能走到主教的位置上吗?
也许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问赛拉弗本人,可苏酩心里清楚,如果赛拉弗想说,他不必多问。如果赛拉弗不愿说,他再怎么追问也没有用。赛拉弗不提起曾经的事,他就算撒泼打滚也问不出什么。
于苏酩而言,赛拉弗因何背离教义无足轻重。若是这段故事对赛拉弗来说太过沉重,不问也好。
“看我干什么?”赛拉弗的眼睛本就是很好看的偏深蓝色,在日光下却有一种不见底的深邃。
实话说,这让苏酩想起了飞过内海的时候,瞧见阳光从薄雾散尽处洒在海面上。他眼见透明却心知有万丈深,蓝色的尽头是一片漆黑。
让人心底空洞地难受。
“看你当然是因为你好看,”苏酩随意地扫视一圈周围,又道,“这么多人里面,就你最好看。你这么好看,怎么也不遗传我一点?”
“哼,”赛拉弗早就习惯苏酩这样应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妖盟?”
“可能今天就回,”苏酩把剩下的可可一口喝完,“为了防止又出什么问题,我先在这睡一觉再回。”
睡一觉这种方法听起来非常滑稽,尤其现在还是早晨。不过苏酩向来没有拘束,他还是回去美美地一觉睡到了天黑。
苏酩醒来时身旁没有一个人,灰楼还是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当真是整个世界都不会打扰他睡觉。
寻了很多地方,苏酩都没找到赛拉弗的人影,所以他只和当值的卡罗琳打了一声招呼就出门了。谁知赛拉弗正在通道入口等着他。
“你要回去了?”赛拉弗身上是一件新的黑色风衣,与之前那些毫无区别。
看到一成不变的黑衣服,苏酩还是有几分可惜:“是啊,要回去了,虽然有点晚,不过抓紧点还能赶上夜市。”
赛拉弗抱着手靠在大理石柱上,看上去在犹豫着什么。这倒是新奇,苏酩站定等待赛拉弗纠结出个结果。
“苏酩,我问你,”赛拉弗严肃起来,“你觉得古神的时代过去了吗?”
“啊?我怎么知道?”苏酩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搞糊涂了。
既然赛拉弗认真问了,就有回答的必要。苏酩仔细思索,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回复,只道:“东方的几位最近好像活跃了不少。”
“是,他们都开始有行动了。”赛拉弗缓慢抬头,不知看向何处,“你这次去妖盟,我有两点还是要啰嗦。今后你恐怕很难从东方的政局里抽身,遇到危险记得呼救。”
“虽然我觉得喊救命没什么用处,不过行吧。”苏酩又疑惑又好笑,“第二点呢?”
赛拉弗突然转头来盯着他:“无论什么时候,在哪里遇到古神,你必须记住,古神全都是疯子。你和他们来往要小心谨慎,慎重考虑。”
道路两旁的灯台骤然亮起,入夜了。
苏酩几次张嘴又闭上,半晌憋出一句:“我走了。”
脚步声响了几下又停,苏酩回头对着站在原地的高大身影:“连青鸾和你也是吗?”
他驻足一会,并没有等到回答,于是进入通道离开。
冈底斯山区没有几个行人,往来的商旅大多走环绕在山脚的石路,他们有货物需要运送,翻山越岭太不方便。久而久之,爬山走直线的人越来越少。
苏酩既不是商人,也不忌讳他们口中冈底斯集市闹鬼的传言,因此他偶尔选择从山区横穿,能省下不少时间。
旧时最繁华的街市只剩几块残破的石头,苏酩却不觉得这片遗迹可怕,若说有什么别的感受,也只是对世事变迁的感慨罢了。
苏酩脚步快,不一会就看到遗迹的灰白石头。头顶月色甚明,连同残砖碎瓦都铺上白霜。这里荒废太久,石砖都被杂草掩埋,除了萧瑟还是萧瑟,人们甚至不能由遗迹想象出它曾经的繁华。
“疯子……”苏酩自语道,他突然觉得恍惚。
他看清了赛拉弗说这话时候的神情,就像是在谈论蛰伏在深渊里的巨兽,像在讲述每一晚的噩梦。
赛拉弗不是在吓唬他,也不是想讽刺谁,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苏酩就明了——赛拉弗是认真的。
用疯子形容自己多半带些自嘲的意味,如果当真没有丝毫开玩笑……苏酩不懂他为何如此说。
正如预料,苏酩到青丘的时候夜市还没结束。一路过来,并没有谁看他的目光特别奇怪,想来他在接云阁的糗事还没传到别人耳朵里。
“苏酩哥?你真的到了?”他刚刚迈进青丘大门,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苏念念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就把他往妲己的住处拽。
苏酩满头雾水:“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回来?”
“不是我知道,是妲己姐说你有可能这个时候回来,”苏念念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休息,尾巴上的彩色丝带系得仓促松散,“她说正好有事交给你去办。”
“哦。”苏酩本来觉得自己还没休息够,可苏念念一抬头,几层粉都遮不住的浓重黑眼圈吓得他什么抱怨都不敢说。
木屋内亮着灯,妲己也还没休息。
“姐,我进来了。”苏酩决定面对加班的命运,轻轻推开木门。
屋内的纸张堆积成山,苏妲己从一座没那么高的山后探出头:“你来得正好,把这封信送去地府给阎王。”
满地都是没来得及收走的废纸,苏酩小心翼翼踩着空隙走到妲己身边。苏妲己已经忙得把耳朵尾巴收起来了,不仅如此,平常略有些翘的长发现在特别像被风刮成一堆的茅草。
这才几天?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了?苏酩接过包装精细的信封,欲言又止。
“天庭请其他三方势力去瑶台商谈,你觉得他们想谈什么?”苏妲己一把将碎发按到脑后,开始看下一份文件。
“是在问我吗?”苏酩将信将疑地眨巴眼。
“我难道是问这一堆破纸?”妲己努力按住怒火,才使得这句话听起来不像要吃人。
“我想想!”苏酩努力回想赛拉弗说过的话,“引起西方的注意?确定敌我关系?”
一阵沉默让苏酩紧张了,结果苏妲己笑起来:“你居然还能想到这些。”
本来苏妲己是想普通地笑出声,结果因为声音太过沙哑,笑声甚至比哭还要吓人一些。
见苏酩更害怕,她干咳着闭嘴了。
苏酩小心试探道:“不对吗?”
“挺对的,”妲己敷衍地向外摆手道,“去吧,务必由你亲自送到阎王手上。”
“好。”苏酩将信封收进胸口,转身要走。
身后又传来一句话:“不要让别人看见。”
“知道了!”
苏酩心知这封密信的重要,它恐怕和马上到来的会议有关,一定不能让天庭的人发现。
外头夜市行人渐少,他加快脚步,要趁夜市过天桥才不引人注意。
天桥旁的夜市比青丘还要热闹不少,苏酩装作普通游客混入行人。只有天桥附近需要他特别小心,在天桥下卖东西的人可不介意神族也来凑热闹,人多的情况下混进一两个探子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不过相对而言,苏酩身为妖族混在夜市里,探子更不容易发现他。去地府的天桥常年没有人通过,位置早就被摊贩占满,只要假装去买东西,然后进门洞就可以了。
但苏酩转瞬想到,妲己既然要他专门去送信,就说明没有那么容易。他放慢脚步,假借挑选配饰仔细分辨周围的妖气,除了妖族和魔族的气息之外,似乎并没有特殊的东西。
“要不要尝尝刚出锅的桂花糕!”从青丘来的商贩把一盘甜糕举到苏酩面前。
苏酩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甜味打断,忙道不吃。
“青丘的特产!刚刚才出锅,你尝尝就会喜欢的!”商贩似乎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捏着糕点往苏酩嘴里塞。
在青丘待了几百年的苏酩对桂花糕没有任何兴趣,刚想和摊主解释,随即察觉到一缕极微弱的气息。说来奇怪,苏酩不但可以确定这缕气息是来自神族,而且还觉得有些熟悉。
苏酩接过桂花糕,小贩不再纠缠他,转而向另一个路过的人兜售糕点。
“啊哈。”苏酩彻底明白了。
只是,为什么妲己不先告诉他小贩是派来望风的呢?
顺着微弱的气息,苏酩发现在集市另一头嗑瓜子的男人很可疑。那人外貌平平无奇,衣服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过苏酩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是个高手。
既然发现了目标,想要不留痕迹地避开就简单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