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遇……苏酩还在思考一个结盟仪式能看出什么面子，就被妲己提醒坐好了。他猛一回神，发现刚才还有人忙里忙外的接云阁，现在只剩几个人在两侧等候，其余布置都全部完成。只等魔族的使节到场。

外头天刚蒙蒙亮，宴会就要开始了。

苏酩学过一些重要场合的礼节，应对眼前的情况没有问题。他只是担心自己随意惯了，会在不注意的时候原形毕露，所以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外头响起乐声，他知道是魔族的人来了。苏酩只希望来几个没听说过他的人，先前在魔族被士兵追问的场景时不时还会让他尴尬。他甚至一度害怕自己在魔界出了名。

随后，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苏酩瞬间就不紧张了，但他开始尴尬，也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来的三个人恰恰是他在魔界最熟的三位——薛常、杨千柳、离无妄。

现在他完全明白妲己的意思，整个魔界怕是凑不出更有排面的三人组。当然，估计也没有和他更熟的人了。

也许是来访的人员太让他震惊，苏酩觉得自己在行礼的时候都比别人慢半拍。好在第三天最重要的是送客前的宴席，交流谈话不过是走过场，苏酩临时想出来的词句勉强够用。一直到凉菜都上齐了，青丘特产乌鸡笋汤被端上桌，苏酩才从尴尬中抽身。环视屋里六个人，属他最放不开。

不过看目前的情形，没一个人会为难他，这差不多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宴会毫无疑问是妖族最高规格的招待，难怪妲己后半夜就开始忙活。而对面，魔王都亲自来了，诚意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苏酩本质上就是来吃一顿饭，他一点都不用考虑如何与魔族商谈或者周旋，也不必察言观色。他瞧着薛常好像也在专心吃饭，说话的任务基本都落在离无妄身上。

薛常办正事的时候，才有一族首领的气场。方才行为举止极为得当，一到吃饭，那种恨不得把盘子吞下去的劲头就跑出来了。

说到薛常，这位今天的穿着可不得了。苏酩几次见他，薛常都是一身黑色单衣，今天大不一样。苏酩盯着那套锃亮的漆黑鳞甲挪不开眼，甲胄外的半边棉袍遮去七分战意，反而让薛常整个人有股儒将的风采。手臂被袍袖遮住，从袖下露出隐隐约约的铁甲护手，反而比披甲的右臂多了含而不露的杀气。加上薛常高高扎起的赤红马尾……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帅！

别人怎么看苏酩不清楚，但是这套衣服称得上让他眼前一亮，可能还不止眼前一亮。他深藏于心的，想要上阵杀敌的冲动竟又一次被点燃。此刻苏酩才真正意识到薛常的脸也生得优秀，要不是身处严肃的场合，他真想拽住薛常就是一顿夸。

他又咽下一口桂花酒，从去荒原那一天开始，一直到刚才，他都没能喝上一滴酒，连苏酩都快忘了自己喜欢喝酒。他喝酒一点都不挑，各式各样的烈酒或者清酒，来者不拒。青丘多桂树，最出名的食物也是桂糖糕和桂花酒，苏酩不喜欢糕点，甜桂酒可没少喝。

为了不在宴席上醉倒，他决意喝上几杯过过瘾就收住。可惜第三杯还没倒满，他就发现了明显的不对劲，眼前的餐具菜品开始出现重影。其实早在喝第一杯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状态古怪。他一向认为自己内敛，放在平常，就算他觉得薛常的衣服好看，也不会急着就想把人夸上天。

该不会又出什么问题了吧？

继重影之后，苏酩眼前所有东西的边界快速糊成一团。

他经常喝酒，知道醉酒该是什么情况，眼下的异常一定不是因为酒。

最麻烦的事还是出现了。

“妲己姐，我好像出了点问题。”苏酩趁着还能正常说话，立即告知身边的妲己。

“啊？”苏妲己快速转眼扫视他的情况，发现苏酩的眼睛都快失焦了，“恐怕不是小问题吧。”

头顶的灯光缓慢向下延伸，本来柔和的光线也变得无比刺眼。苏酩还算清醒，他记得之前在地府晕过去以前，也觉得眼前亮得吓人。后来除了光和背光的影子之外，旁的什么都瞧不见。

为什么？

苏酩本以为身体的异样是因为在他乡被林海算计，林海的事情现在解决了，为什么反而牵扯出更早的异状……除非，这根本就不是林海的问题，更早以前他就被动了手脚。

“嘶……”剧烈的头疼打乱了他的思路。来自颅骨之内的钝痛让他觉得脑子肿得老高，被头骨挤压收缩，按压太阳穴丝毫缓解不了痛感。

随着疼痛消失，苏酩仿佛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就像瞌睡一样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妲己说的一样，他突然想起来长梦的内容，火焰和锋刃又一次占据他的脑海。

“苏小兄弟怎么了？”薛常旁观很久，终于憋出一个问题。

他正好好吃着饭，苏酩突然把头往桌面上猛撞，苏妲己和谷梁贺两个人合力都根本拉不住。这还没完，撞裂桌子之后，苏酩还想回头撞墙，好在千柳上前把人按住。

“薛将军受惊了，等我制住他……”苏妲己费力地阻止苏酩手舞足蹈。

“受惊不至于，我是想问要不要我帮忙？”薛常把缺了一块的木桌抬到角落，从满地饭菜碗盏上跨过去，“小兄弟看上去像酒喝多了，也有可能是没睡醒。”

苏妲己的心态目前处在崩溃边缘：“不用将军动手……我把他扶到床上去再说！”

离无妄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越看越发觉事情古怪。苏酩看上去没有丝毫理智，但他的举动没有攻击性，反而更倾向于自残……身上不舒服？她不免想起他乡里的恐怖场面。

苏盟主几人忙于控制事态未必能发现不妥，想要薛常这么神经大条的人看出来不对劲也难。离无妄发觉自己又担上重任，她稍稍靠近了些，仔细和他乡里的情况比对。

苏酩眼神涣散，肯定不是故意发癫。至于撞墙，是因为头疼？苏妲己反复叫着他的名字，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总体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地方。离无妄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水平不足以把苏酩的状况和普通的发癫区别开。她不懂医术，看不出苏酩的怪异动作有哪些病理上的含义。

不过她还有一个法子。遇到林海之前，苏酩的异样就有所体现，无论是对花香的反应，还是对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离无妄不能确定，不过她的确听说过部分妖族在久远前的生活方式。

赌一把也不是不行。

万一出了意外，杨先生就在身边，不会有大问题……既然下定决心，离无妄化出利爪，生生在左臂上划出四条血淋淋的伤口。

“你又干什么？”薛常瞧着离无妄也开始发疯，正要动手制止。

突然苏酩就在他跟前了。

薛常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多穿了衣服，为了仪式不得不穿的鳞甲替他挡下了吓人的一击。按着苏酩的三个人都被拖倒在地，而苏酩的尖利指甲死死扣着薛常的手腕。但很明显，苏酩的目的不是薛常，是被挡在后面的离无妄。

“哼……果然没错。”离无妄来不及稳定呼吸，大声对杨千柳道，“杨先生救命！”

“他抓的是我，你喊什么救命？”薛常还在和苏酩拼力气，听到离无妄的喊话心里十分憋屈。

“救的就是你！”

薛常来不及细想，一道风刃从苏酩身侧飞出，直冲着他而来。他当即用力后仰，带着苏酩一起摔倒在地。那道风刃破开大门，一路向着山外云层远去。

杨千柳二话没说就把苏酩从地上扯起来，按在怀里。

不属于魔族的庞大法力把二人包裹在内，苏酩才逐渐安静。苏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隐约看见面前有人影，但是双眼似是被大雾遮住，怎么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恍然间他又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那时路西法没有叛逃，赛拉弗也没有自立门户，七位大天使都在天堂。

天堂的一切仿佛都是无暇的白色，来来往往的天使都身穿白衣，连一丝尘埃都不会沾染到。苏酩无所事事地在主殿台阶上晒太阳，等着赛拉弗开完会带他回家。他是这里唯一的异族，他的存在看似极不合理，但赛拉弗是这里名位最高的主教，谁也不会有异议。

时光就像天边的云朵，一团一团飘过。云朵像中午吃的奶油千层糕，柔软鲜甜。那个时候他还很喜欢加糖霜的甜食，也喜欢和别人分享这种味道。分了一大圈以后，他发现自己忘了给赛拉弗切一块……后来呢？

苏酩问着自己，后来怎么样了？他的思绪乱飘，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后来天堂不再完整，路西法带着萨麦尔离开了。路西法……他还有零碎的印象，是个偶尔陪他玩的大哥哥。就算赛拉弗说过，他和路西法的年龄差得不多……不能算数，那时候他还是只小狐狸。

头好痛……又来了，在他乡折磨过他一次的不知名的东西。苏酩的心脏跳得太快，血液再一次要沸腾。他乡那次，他活了下来，这回还能如此幸运吗？

突然，苏酩感觉到阵阵凉意环绕周身，快要烧起来的内里被缓慢冷却。他好像靠在谁的肩头，伸手就能触摸到冰凉的发丝。是不是阎远……小远的披发又顺又滑，就像最静最静的山里的溪水。他刚好今天现出了尾巴，尾巴个数是狐妖力量的象征。赛拉弗告诫过他，一个人出门一定要把尾巴收起来，有不少老家伙对狐妖很有兴趣，尤其是九尾狐。可是对小远有什么好藏的？

苏酩摸索着，抓住眼前人的一缕长发。头发长一些有什么不好，他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有一头漂亮的长发。

苏酩终于从遮蔽视线的雾中走出，接云阁内的一片狼藉逐渐清晰可见。他晕乎乎地抬头，直接对上薛常扭曲的脸。

“薛将军……我不是回青丘了吗……”苏酩还没完全清醒，脑袋一沉，又枕上眼前人的肩膀。

“醒了是吧？”薛常用食指敲着苏酩脑壳，语气那叫一个咬牙切齿，“醒了麻溜点起来！”

记忆逐渐回笼，苏酩想起来他和妲己一起到接云阁参加宴会，和魔族的结盟仪式就快……魔族？薛常？

苏酩猛地抬头，看见薛常那张可以用微笑着七窍生烟形容的脸。然后他惊恐地转向另一边，杨千柳还在沉思。

啊啊啊！出大问题了！

他用尽力气向后挪动，艰难地离开杨千柳的怀抱：“薛将军，你听我解释。”

“小兄弟做了什么美梦啊？看你捻千柳头发捻得很熟练呢。”薛常用要杀人的语气说着酸味冲天的话。

“我我我，我梦到旁人了。”苏酩觉得说清梦到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梦里那人不能是杨千柳。

“阿常哥，你先别为难他。”杨千柳示意薛常不要再继续恐吓苏酩，“小白，你最近遇到了哪些人？”

略带担忧的语气让苏酩心里一紧，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一边回想一边如实道来：“在他乡遇到了离无妄、秦晴、琳琅、你和林海……哦，还有一个住在外城的老人家，那个老人家怎么样了？”

离无妄道：“他没事，发现事情不对就躲远了。”

“更早以前呢？只说有过来往的就行。”杨千柳继续问。

“我想想，有来往的话，在月都遇见一个巡守士兵还有那个客栈前台、客栈里的工作人员和一个脾气不好的客人，再有就是月宫里的几位了。好像还有魔界集市里的几个店主。”苏酩尽可能报出所有和他说过话的人。

杨千柳摇头追问：“更早呢？”

“更早啊，有地府的阎远和阎罗，可能还有一个地府的大夫。”苏酩努力深挖回忆，“妲己姐、苏念念，再者就是西方的一些人。”

“先跳过西方，再往前。”杨千柳的眼神逐渐暗下来。

“去西方之前我在青丘，下面就只剩荒原里遇到的人了，你都知道的。在这之前我还没到东方呢。”苏酩无奈地表示已到记忆的尽头。

“嗯……也许……”杨千柳皱眉思索良久，“你的问题非常特殊，我从来没见过类似的情况。”

噫！苏酩心脏都慢了半拍，连青鸾都没见过的症状！他是不是活不久了！

杨千柳看出了他的恐惧，道：“应该不影响你活着，但是我找不到根源，所以只能暂且压制，恐怕压制也维持不了太久。我的想法是你现在就回去找赛拉弗，别的我还不能确定，但是你身上的问题，最起码有一半是他造成的。”

“苏盟主，你觉得呢？”薛常的语气足够尴尬。好好的宴会变成这样，没有人还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吃饭。

“当然是身体重要，我现在就派人送他回去。”苏妲己现在身心俱疲，“弄成这样实在太对不起了。”

“哪里的话，苏盟主一番好意，再说苏小兄弟也不是故意的。”以薛常的性子，他完全不觉得有被冒犯，只当作是聚餐中途出了点意外。

他们几个从接云阁出来的时候，外面早就围了一群人，毕竟里面的动静太像打架。苏酩一出门就看见之前还好好的云层像是被划了一刀一样，他绝望地猜测是不是自己干的。

“哇哦，还好我反应快。”薛常看到割裂的云层，斜了苏酩一眼。

这下苏酩确定了，就是自己干的。

“去叫几个力气够大的人送他回去。”苏妲己吩咐人的话被苏酩听见了。

苏酩也很委屈，又不是他想发神经的：“姐，我现在还好，可以自己回去。”

刚说完这句话，苏酩的头又开始疼，这回连眩晕的过程都没有，他就失去意识了。

昏昏沉沉的这段时间里，苏酩做了不少梦，大多是他小时候的事。赛拉弗经常会提醒他，所以苏酩打小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西方。但在天堂里的生活占据了他大半个记忆模糊的童年，所以直到现在，苏酩对天堂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好感。

唤醒他的是翻书声，苏酩小时候经常被这声音叫醒。他以前最喜欢翻书的声音，这代表赛拉弗就在旁边陪着他，翻着永远看不完的厚书。纸页间的摩擦仿佛带着暖意，只要声音不停，他就可以一直安心下去。

尽管头痛还是不可忽视，苏酩好歹醒过来了。床边的木桌上放着烛台，灯光落在他眼中还有些刺痛，看书的人斜坐在桌边。因为身体倾斜，没扣好的薄衫从那人肩上滑下，堆在厚重的黑色衣料上，颇有一种香肩半露的风情。

苏酩迷迷糊糊，看到眼前人白皙过头的皮肤，硬是没觉得眼前的场面有任何尴尬或不妥。他太熟悉，熟悉到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要撇嘴问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应是发现他醒来了，轻轻合上手中的书本。苏酩看清了那张淡金碎发掩映下的脸，果然是赛拉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