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过十月，洛阳附近就已经下雪了。离无妄看着雪花从盐粒般大小逐渐变成鹅毛一样大，待到方疏走到道旁一棵树边歇息时，这雪已然足够扰乱视线。

方和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扔给方疏，那层红色薄纱被大风吹动。茫茫白色中，那一片赤红如同在他身上抖动燃烧的火焰，明艳刺目。

随着妖族男人施法，无数苍翠柳枝破开石板，从地底长出，威胁似地晃动着。只碰了道旁树木一瞬，那足够两人环抱的大树就被拦腰斩断。

一瞬，赤红的影子已经穿过了柳枝的重重环绕，逼近男人身前，男人举剑应对。锋刃交错间，方和身后的数条柳枝应声而断，毫无生气地横在地上。不多时，这些被斩断的柳枝化为飞灰，只留碎裂的石板路和土坑。

二人近身斗着，方和兵器虽短，身法却极为恐怖，男人竟丝毫便宜都占不到。

地面又出现几处裂痕，更多的柳枝破土而出，目标却不是方和，而是靠着树休息的方疏。

离无妄三步并两步冲到方疏身侧，手中现出一对鸳鸯剑，砍上迎面而来的柳枝。这柳枝看上去柔软，实则坚韧无比，她左手短剑劈上去，柳枝只顺着她使力的方向弯曲，并未断裂。

“啧。”离无妄顶着这些枝蔓向前两步，与方疏拉开距离，将身子猛一转，用转身的力道才砍断面前柳枝。

见伤不到这两人，妖族男人不再分心对付他们，只与方和缠斗。离无妄不敢懈怠，仍提着剑守在方疏身旁。

“看上去你也不是弱不禁风，”方疏靠着树坐下，“那我就能好好休息一会了。”

离无妄一把将右手中长剑插进泥土，转头看着方疏：“我弱不禁风？”

她气笑了：“原来你一直觉得我弱不禁风？我只不过是暂时不能用法术，怎么就弱不禁风了？”

方疏依旧微微气喘，道：“谁让你总是不动手，我怎么知道你会武？”

“不会吧，你还在因为我看扁人族生气吗？”离无妄继续盯着不远处扭动的柳枝，时不时转头抛给方疏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我都承认错误了！”

方疏轻轻摇头：“不，我没有这层意思。既然你不是人族，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察觉什么？”离无妄被满眼的雪花晃得眼晕，又转向方疏。

方疏的表情很沉重：“比起几年前，现在想使用内力更困难了。”

“没错，”离无妄叹道，“我的确发现了，和五年前一比就知道，现在人间的法力浓度低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降低。”

“法力……原来你们叫这东西法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人间彻底没了这种东西，妖或者魔还能继续生存吗？”方疏看着不远处正在打架的方和，不自觉皱起了眉。

离无妄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行，到时候我们只能从哪来回哪去，人间也不至于这么乱啦。”

方疏眉头皱得更紧了：“人间乱不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担心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和这有关。”

“嗯？”离无妄心中一惊，“对哦，如果他现在的体质是因为弥漫的法力，那万一法力清空了，他会怎么样？”

方疏摇头：“我不知道。”

离无妄分析道：“最好的结果是他变回普通人，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呃，我觉得你心里有数。”

方疏用想骂人的表情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笑起来，道：“你这几天说话确实比之前委婉。”

“这……很重要吗？”离无妄不明所以，“你这人这么喜欢翻旧账的？”

“很重要，”方疏轻笑着，“只要是和师父有关的事，对我来说都重要。”

方疏又看向方和那边，神色却突然一凛。

离无妄回头看去，妖族男人与方和不再近身战斗，男人双手施法，飞舞的柳叶像刀一样攻向方和。

方和用轻巧的身法和手中兵器挡着无数柳叶，衣服虽然被割破了几处，好在人没有受伤。妖族男人的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胸前一个不小的窟窿正在往外冒血。

显而易见，在刚才的战斗里方和给他造成了几处几乎致命的伤口，无奈这男人属于妖族，再生能力比人强了太多。只要脖子上那处伤再深一点，或者那个窟窿再靠近心脏一点，他就会因为来不及恢复失血过多而死。

方和突然快速后退，远离柳叶飞旋的区域，男人也没有追击，开始全力恢复伤口。

离无妄正纳闷，还没问出口，只见方和一口血喷出来，洒在积了一层水的地面上。离无妄看着地面蔓延的血色，惊到说不出话来。方疏已经抢先一步扶住快要摔倒的方和。

“方哥哥你，你还好吗？”离无妄拔出长剑，挡在方和身前。

“这样的伤都不够，是我小瞧了他。”方和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受了伤。

离无妄虽然心虚，还是道：“要不我来会会他。”

“咳咳……”方和将喉咙中的瘀血咳尽，起身道：“不用，我还不至于输。”

“你还真的是有本事，”妖族男人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复原，“要不要跟了我，就不用当一无是处的人族了。”

男人的笑容无比得意，仿佛非常确信没有人族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呵，”方和擦掉唇边的血迹，笑道，“如果让我在死和变成你这样的家伙中间选一个，我会很高兴还有死这个选项。”

“你！”男人被这话彻底激怒了，“人族不仅弱小，一个两个还都这么不知好歹！”

说罢，如刀般锋利的柳叶划开纱帘一样的大雪，欲取方和性命。

离无妄抬手想挡却被轻轻拦住，方和将手中武器用力向空中扔去，大声道：“小疏！”

方疏应声扯开腰间的那团麻布，里面包的是八支雕着不同装饰的铜发簪，飞鸟、游鱼、走兽、鲜花尽皆现于簪尾，虽说雕工不算精细，但足够看出雕的是什么了。这些簪子比寻常姑娘家用的要稍大一些，也更尖锐，尽管如此，也不像是能拿来当武器的样子。

离无妄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方疏把这八支发簪扔向空中，和扔他自己的铁片子一模一样。

方和施法控制着空中的十个玩意，它们上下翻飞毫无规律。这师徒两个的武器都这么复杂又奇怪，方和甚至还特地做成发簪的模样，莫不是以前真的戴在头上？

“你口中的法力，在人间最强的时候已经是二十来年前了。”方疏看着被切断飘落的碎柳叶，眼神中满是感慨，“那时候的中原武林高手如云，现在只能从两个人身上略微瞧见鼎盛时期的痕迹了。”

“那人的柳叶以多取胜，而方哥哥能让十样武器有十个不同的轨迹。说来惭愧，我即便不被人间束缚，也很难做到这个程度。”离无妄的心脏因激动而狂跳，“一个是他，另一个是谁？”

方疏略有伤感：“还有一个你应该见过……”

“琳琅师兄！”离无妄脱口而出。

“对，”方疏叹了口气，“师父前几次去江南，始终没能和琳琅比试一场，后来我听说琳琅已经失踪了。唉，可惜，虽然师父不甚在意，我是真的很想看他们俩打切磋一番。”

方和与妖族男人斗了一阵，飞舞的簪子已经逼近男人，在他头顶环绕。

离无妄看着男人的动作和柳叶的轨迹，心里一沉：“方哥哥的武器只有一端锋利，在空中转弯不如你的铁片方便。对手看出了这一点，所以防起来不难。”

方疏抱着手，笑得很得意道：“你继续看。”

在雕刻牡丹的那支发簪的尖端快要触及男人时，方和飞身上前，两支离男人远些的簪子跟着他的步伐破开柳叶飞旋的柳叶。方和双手握住从上空向下俯冲的锥子武器，与绕着男人的三支发簪一起锁住了他的退路。

男人伸手护住脖颈和胸口，方和从他身侧擦过，卸掉了男人的右手和几乎整边肩膀。

男人吃痛地叫出声，回头只见一支雕着王八的发簪正好在方和正前方转向。

方和抬腿就是一脚，尖利的发簪破空而来，断绝了一切生机。

圆润的簪尾使得方和能像踢沙包一样把簪子直直踢向前方。男人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被贯穿的脖子血流如注，他喉咙里滚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就再不能发出声音。方和手中冰冷的武器已经割断男人的头颅，血液从碗口大的伤口中喷出，在茫茫大雪中冒着无助的热气。

随着金属落地的一阵噼里啪啦声，方和向后仰倒，大口喘着气。

方疏冲上去把披风裹在方和身上，抱着人取暖。细看才发现，方和的嘴唇冻得青紫，脸上更无血色。他哆嗦了一会，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出缕缕白气。

离无妄拖着所有的行李挪到方和身边，把所以可以御寒的衣物全都扒拉出来给方和盖上。

“怎么……这……么……冷。”方和的声音已经抖到快要难以辨认。

离无妄又脱下身上的棉袍递给方疏：“薛常的家书里也几次提到今年冷得出奇，现在雪下得太大了，既然你们已经解决了这群劫匪，就不用再往北了。”

“无妄……妹子，你还……要……去洛阳……吗？”方和裹着好几层衣服，还是冻得发抖。

离无妄点头道：“我一定要去一趟，方哥哥不用担心我，我不太怕冷。”

“师父，她穿着单衣还这么精神，”方疏笑道，“你这身子骨完全不能和她比，担心什么呢？”

方疏虽然没有发抖，但略微失去血色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现在的情况。

“你们抓紧回去，找个地方喝点姜汤，”离无妄起身行礼，“后会有期。”

“保重。”方和搂着方疏的脖子，咬着牙说了个完整的词。

离无妄继续向北，大雪和狂风使得她几乎不能用轻功，但洛阳城已经不远了。没走一会，离无妄回头时就瞧不见方和的影子了，雪实在太大，稍远一点的景色就被笼罩在雪雾中。

离无妄不怕冷，但暴露在外的皮肤仍然被刀子似的寒风刮得通红。从北方吹来的风中逐渐夹杂了血腥气，离无妄知道她离洛阳城很近了。

每走一段路，风中的血气就更重。比洛阳的风景更先来到的，是将士的嘶吼和兵器相交声。

等洛阳城下横着的第一具尸体进入离无妄的视线，她运起轻功越过身下如人间炼狱般的土地，停在洛阳城墙一处凸出的石块上。她来得略微晚了些，城已经被攻下了，只剩一些回纥士兵和唐军刀剑相向。

洛阳城前，伏尸一片。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士兵躺在遮天的大雪中，叛军也好，唐军也罢，回纥士兵也都一样，都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他们快要被层层雪花覆盖住了。弓箭、长枪、弯刀，很多兵器被插进淤湿的泥土中，或是被插在谁的尸体上，它们倔强地立着，徒增凄凉。

离无妄打算进城，却猛然看见一把立于雪中的陌刀，她便再也挪不动身子。刀旁堆积的尸体已经被雪覆盖成小丘，几乎可以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血战。白雪无情，随着风卷动，使得本就冷的北地更是寒气刺骨。冲天的血腥气被狂风裹挟撞进鼻腔，离无妄一时竟分辨不出从嗓子眼里传来的刺痛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浓重的血味。

城内遥远的厮杀声渐渐止歇，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偶尔传来，并不能给这片死寂的战场带来一丝一毫的生机。

她要找的人也被埋在纷扬的雪中，不知早就冷透的血液还能不能染红落在胸前的雪花？死亡，对离无妄来说有些陌生，在长久的生命中，她见多了别人死亡，但眼前一切仍会让她觉得心痛。

那把陌刀，是薛常惯用的武器，不久前他就在那里与敌军拼着性命，他的血也洒在地面上，弥漫在空气里。一层一层的雪盖下来后，触目惊心的血色就淡了，直到所有故事都被封存在这片宁静的白色之下。

离无妄看了那把刀很久，磨损，缺刃，这些痕迹本身就是残酷的故事。

这个时代，人间有不少人会使陌刀，偏偏这一把不一样。一只团子一样的山雀立在刀柄上，安静得就像已经死去，只偶尔抖落身上的雪花。

薛常的家书中提起过几次这个小家伙，这只可爱的鸟儿自从被薛常喂过一次就跟定了他。无论薛常走到哪里，它都会扑腾着翅膀跟上，天冷的时候会钻进他的营帐取暖，行军的途中会落在他的肩头搭顺风车。

如今这只小团子停在一把刀上不愿离开，离无妄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打开包裹，将准备好的咒符取出，系在石块上扔到陌刀旁。

城墙上视野开阔，但风雪未停，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太过晃眼。离无妄跃下城墙，寻了拐角处一个离得近又不显眼的位置，动手施法。

咒符在狂风中翻腾着，好在石头足够重，才不至于被吹飞。以咒符为中心，周围的一片区域逐渐褪色，沉重的黑和过于明亮的白交错着，吞没了有形的一切。待到黑白色散去，离无妄眼中的这片区域已经变了样。

呼啸的风雪远去，紫红色的天空下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空地，所有的尸体都无影无踪，只剩无主的兵器散落在各处。

陌刀仍旧立在那，刀柄上立着的山雀还在抖着羽毛。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入这片区域，又匆匆离开。阴阳交错、生死之间，离无妄施法看到了这片区域属于死亡的部分。

她等了好一会，直到耳边的厮杀声彻底停止了，一个红发男人出现在陌刀旁。他在雪中卧了许久，才站起身来，起身后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洛阳城。

“将军。”离无妄小声地自言自语，她只是看着，并不愿立即就去打扰薛常。

薛常看够了洛阳城，又盯着自己的手不动了。

终于，薛常似乎看到了那只小山雀，他抬手想要摸摸这个小团子，却迟迟没有伸出手碰它。山雀拧了几下脑袋，抬起头和薛常对上了目光。

薛常咬着牙别过头去，他在难过，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朋友也和他一起死在了无边大雪中。

鸟儿抖了抖翅膀，飞离了陌刀，越过薛常的肩膀飞向他身后。薛常没有回头，离无妄的视线却紧跟着鸟儿，她的呼吸愈发急促。

青绿色的光柔和地照亮了紫红昏暗的天空，毛绒圆润的山雀缓慢张开巨大的翅膀，伸出修长的尾羽。在柔和的光芒中，小小的鸟儿变为优雅高贵的青色鸾鸟，又化作一个白发青年。

青年站在薛常身后，静静看着薛常的背影，离无妄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能看到薛常因难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

“阿常哥哥。”青年的语气温和，其中还隐隐有些哭腔。

薛常缓慢地转过身，几次抬手又放下，他高大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

“阿常哥……”青年从厚重的斗篷中伸出右手。

他似乎也在犹豫，右手微微握紧，又要缩回去。

“千柳！”薛常快步上前抓住青年的手，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离无妄长舒一口气，换了个更近的位置蹲着，突然开始用拳头不轻不重地锤着自己的胸口。

“我以为，我以为！”薛常用尽力气抱着怀中人，斗篷的厚绒布料都被拧得变了形，他心中压抑着的狂喜再无从隐藏。

青年把脸埋进薛常肩膀，声音都闷闷的：“我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薛常抱了很久，久到青年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松开这个怀抱。

“阿常哥这些年太辛苦了，”青年的眼中似有水色，“单是家书，就写了五十三封。”

薛常再也撑不住了，又是一把抱住青年，眼泪沾湿了斗篷领子上的绒毛：“哈……”

“你都看着呢，”薛常泪如雨下，却强撑着笑容，“你一直看着……”

“我是真的认为你死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青年挣扎着从斗篷中伸出手，抱住了薛常。

两个人又沉默着抱了好一会，薛常不舍地松开了手。

“你……真的是……”薛常看着青年的一头银丝和浅绿色的眼睛，神色中有几分痛苦，“是……青鸾。”

青年应道：“是，我是青鸾。”

“古神……”薛常沉重地叹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鸾盯着他看了一会，像是在记忆中翻找着，半晌才道：“有些印象，你是不是那个……魔族的年轻人？”

“你还记得我。”薛常不知是喜是悲。

青鸾微笑道：“可惜时间有点久，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叫薛常，”他回答得坚决，“以前的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现在我大约明白了姓和名的含义，所以这就是我的名字。”

青鸾点头道：“好。”

“唉……”薛常又一次叹气。

青鸾柔声问道：“怎么了？”

薛常嗫嚅半天，小声道：“就是……那个……你现在愿意和我去魔界吗？”

“这……”青鸾面露难色，“阿常哥哥，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难过，但是抱歉，我还不能离开。”

对这个回答，薛常并没有太吃惊，只道：“嗯，我明白的。”

青鸾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去找你。”

“嗯，我等着，”薛常闭紧双眼，一副冷静的模样，“那我先回去了。”

“好，”青鸾看着薛常转身离开，也在青白色的微光中消失了。

离无妄此时才起身踏入施法区域，冲着薛常的背影大喊道：“将军！”

“怎么了？”薛常转过身来，瞥了一眼离无妄，“是你。”

离无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当然是我！刚才那个，你和古神青鸾，是个什么情况？你真的要回去了吗？我应该还要再留一阵子。”

“嗯，”薛常的表情非常扭曲，一时难以用语言描述，“我回去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将军？”离无妄觉着事情不太对劲。

“很明显了，”薛常强忍着情绪自嘲道，“古神怎么可能和魔族在一起。”

离无妄愣在原地：“他不是说等事情办完了去找……”

“这只不过是借口！我知道的。”薛常大声打断离无妄的话，“他是古神！古神！你还不明白吗？”

滴滴血液从薛常指缝中渗出，他手攥得太紧，指甲插进了掌心。

“我走了。”薛常丢下最后一句话，就从离无妄眼中消失了。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离无妄站在大雪中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