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啊，”苏酩不会安慰人，只能重复拙劣的语句，“我给你买糖吃。”
“唔……”小姑娘抹掉脸上的泪珠，“我要吃桃花味的。”
被领到糖果铺子的时候，苏酩内心是有些崩溃的，这小姑娘怎么看起来熟练得很。
桃花味的糖果，入口是淡淡的桃花香味，细细尝来还有阵阵清苦。糖果本该是甜的，这糖却让人觉得像是在喝茶，香气扑鼻，微苦回甘。
这可不像是七八岁小孩该喜欢的味道。小姑娘吃得起劲，好像这糖不是苦的，而是无比香甜。
苏酩能理解有人喜欢苦味，世上从来不缺各种奇人，只是他自己不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么……聊聊你的猫？”
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她超可爱！”
这算什么回答……
苏酩又递过去一块糖：“我是说什么时候走丢的，为什么现在在妖界？”
“哦，你说这个，”小姑娘的目光躲闪，突然她瞄到了什么，“哎哟……大哥哥我先回去了！”
“哎……”苏酩见这小屁孩吃了糖就想跑，刚要追问，只见小小的身影飞速闪进人群不见了，恍若一只敏捷的小兽，轻快而有力。
这跑得够快啊。
一个小男孩靠近在人群中发愣的苏酩：“你好，刚刚那小女孩跑哪去了，就是和你说话的那个。”
苏酩瞧着这男孩和刚才的小姑娘年龄相仿，也许是一家人。
“那边。”他指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
“多谢。”男孩也飞身闪入人群。
苏酩心道魔族还真是人才辈出，七八岁的小孩都能有此等身手。
吃饱喝足，苏酩决定回客栈再睡一觉，明天再去找薛常。不过看月宫那布置，他们应该不住在那。与其明天自己找，还不如先去问问客栈前台。
熟悉的客栈大厅，熟悉的浓郁香味，那个前台看他的眼神还是不太对。好在苏酩没上午那么反胃了，能在楼下多留一会。
他不太想这种时候和魔族人闹出什么矛盾，但是这个前台的态度有点糟糕。
“请问，薛将军住在哪里？”
前台挪开视线，冷冷丢下一句：“你找将军干嘛？”
苏酩脸上礼貌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但他到底不是魔族人，有人这样问也是应该的：“有一些重要的事。”
“先去月宫报备，等四令安排。”
前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但是为什么苏酩那么想给这人来一拳，最好一拳让他晕个一两天。
他仍旧强撑着脸上脆弱的微笑：“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罢了罢了，等他和薛常商量完再回来揍人也不迟。
可能是因为白天睡多了，晚上苏酩在床上辗转难眠。自从他来到魔界，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好像就没哪件事是顺顺利利办成了的。
身在陌生的地方，诸事不顺。
现在魔界对待外族已经算是包容，在他印象里，久远前妖族曾经大举进攻魔族领地，现在双方能保持友好不容易了。这段历史在妖族中很少有人提及，或许是因为那一战妖族惨败。不知魔族人又如何看待两族现在脆弱的往来。
越想越烦，苏酩顺手摸了一本书，又突然想起这书讲的是啥。
如果他所知的没错，眼前这本《月都记事》是第一本有关魔族的小话本，在当时的影响力非常巨大，以至于像他这样不问世事的都略有耳闻。据说这套书内有很多不能摆到明面上的内容，兴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苏酩今天才知道这套传奇话本的名字。
传奇不传奇对苏酩来说也不重要，惊到他的是这本书的另一个主人公，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自己的师父，神话中的古神青鸾。这换谁都是接受不了的，更何况在他眼中，青鸾是个实诚人，怎么想都不至于被写进话本。
嗯，好像和一般的实诚人也不太一样……
有关薛常的传闻不少，各种版本都有。单单苏酩听说并且记住的就有一些惊人之举，比如魔族年轻的将军带兵创造了战无不胜的奇迹，再比如将军暗恋一人四千年，最终成功追到手。
苏酩无心探究哪些传闻是真的，他好歹和薛常同行了一阵，对此人也有自己的认知。但是不管怎么说，关系到妖魔两族的未来，明天见面一定要谨慎说话。
不巧的是，苏酩对话术少有研究。从前在西方的时候，除了赛拉弗基本没人能和他说上话，赛拉弗当时对东方语言大概也只有粗浅的了解。来到东方以后，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话说得那么有艺术感，听起来很漂亮，可是他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好在薛常也不是在细节上挑三拣四的人，直来直往的语言也许更加有效一点。
苏酩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
这五本书他是万万不能带到当事人面前的，玉镯带着也麻烦，苏酩无所谓这几样东西会不会遗失，只带着钱袋和钥匙出门了。
月都比青丘大了不少，想靠自己找人基本不可能，路上的行人未必知道薛常的住所，苏酩把眼光投向巡逻的护卫。这些护卫的穿着都要比那天看到的薛常身上的单衣更华丽一些，好歹暗纹配饰一样都不缺，从街边走过很是拉风。
苏酩不晓得魔界如何称呼这些护卫，只道：“这位大哥，我有事需要帮忙。”
护卫是个年轻小伙子，皱着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道：“外族人？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麻烦，你知道薛将军住在哪吗？”
听到这，护卫有些警惕：“找将军可以通过月宫，或者，你有什么急事吗？”
苏酩尽可能表现得恭敬有礼貌一些：“是有要事。”
护卫看上去也有些为难：“那你有没有介绍信之类的？”
介绍信？妲己可没说过见薛常还要介绍信……不过他一个外族人，贸然提出要见首领好像是不太正常。
怎么办，证明自己是青丘的有用吗？
“是这样的，在下苏酩，是苏妲己盟主派我来商讨事宜的。”苏酩面容僵硬，觉着这话好像也不是很有说服力。
谁知护卫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居然是苏公子，有失远迎，跟我来吧。”
虽然起作用了，但好像不是因为妲己……苏公子？护卫是在说他吗？
苏酩竟不知自己在魔界这么有名。
“苏公子在荒原真的见到古神烛九阴了？”护卫语出惊人。
烛九阴出现在荒原这么大的事也能随便公开的吗？苏酩想不通。
护卫似乎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又道：“我是玉宇令亲卫队的，所以多少知道些。”
“哦，”苏酩了然，“是见到了。”
“哇……这也太厉害了！我听说烛九阴凶神恶煞，虎背熊腰，是真的吗？”护卫听起来非常激动。
“这……”苏酩心道我说她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你信吗？
“烛九阴是不是戾气极重，见人就杀？”
“这……”
“那你是怎么打赢的？”
……
苏酩非常理解年轻人通常求知欲旺盛，可是这些问题除了第一个就没有他能正常回答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也不一定是这个年轻人想听的。
好在护卫没有追问。
“到了。”
苏酩看着面前略显破旧的门，心情是复杂的。这里不就是他落脚的客栈附近的民房吗？
“薛将军住在这里？”他半信半疑。
护卫却很笃定：“就是这。”
这房子看上去可有些年代了，外墙明显有几处是刚刚补了墙皮，大门的门轴都裂了好几道痕。
“将军？”护卫冲着门内小声喊。
没有回应。
“将军！”护卫提高了音量。
还是没有声音。
苏酩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中出现一丝痛苦，那是来自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护卫似乎想要敲门，又迟迟没能动手。
苏酩理解，一般的普通士兵不敢轻易打扰自家首领，他和善地笑笑，道：“你去忙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真的？那，我走了。”护卫松了一口气，飞也似地离开现场。
苏酩小时候也不怎么敢随便敲赛拉弗的办公室门，在年轻士兵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等等，这门上还有一张纸条，方才注意力都在那个看上去不怎么结实的门轴上了。
纸上是一行隽秀的字体：“如有访客，喊两声无人应答请直接踹门。”
落款是一个“杨”字。
苏酩沉默了。他现在明白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会面露难色。
现在把人叫回来还来得及吗？
看着破损的门轴，苏酩想骂人。
一刻钟过去了，苏酩五次抬腿又放下。他是一点都想不通，哪有直接让踹门的？幸好现在身处小巷，不然让全大街人看自己抬腿放下，再抬腿再放下，他就可以不用在月都待着了。
不死心的情况下，苏酩高声道：“薛将军！”
还是没有回应。
方才经过的两个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再这么耽搁下去，他迟早会耻到想把自己埋了。
终于，随着巨大的木质断裂声，大门应声而倒。
屋内的情况和外面看上去没有很大的区别，陈旧的桌椅，昏暗的灯光，就像贫苦人家的小房子。
没有隔断的三间屋分别是卧室，客厅和吃饭的地方。奇怪的是外墙没有窗户，内墙倒是开了扇小窗，窗外有个小院子。这种结构苏酩从没见过，这院子看上去是自家的，但是……难不成翻窗出去吗？
这些都不重要，左手边的卧室里横着一张大床，薛常正躺在床上。
苏酩不得不承认，薛常的睡眠质量真不错，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他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意思。走近了看，薛常手中握着一本《论语》，苏酩怀疑他是看着书睡着的。
“薛将军？”苏酩看着眼前睡得七扭八歪的人，不知该怎么叫醒他。
貌似温和的方法没有用处，苏酩经历了刚才的纠结和踹门，已经不在意面子不面子的了。
“薛将军！”他拽着床单，把薛常连人带被扯到了地上。
“哎呦……嘶……几点了，”薛常醒了，但没有完全清醒，在地板上翻来覆去时，一双乌黑的靴子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顺着鞋向上看去，亚麻裤子，呢绒外袍……
“苏小兄弟？”这下子薛常清醒了。
很快，苏酩就和薛常在客厅内商讨事宜了。木质的桌子虽老旧，却很干净。也许正是因为旧了，才显得像是平常人家的客厅，少了客套和距离感。
苏酩决定开门见山：“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妖族有和魔族结盟的想法。现在天庭强势，我们需要能与之抗衡才行。”
薛常思索了一会，道：“小兄弟说的我会考虑，就当前的情况来说，魔族靠一己之力也难和天庭抗衡。只不过，这是件大事，我不能自己决定。”
苏酩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在魔界留几天，希望将军尽早回复。”
薛常虽然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严肃起来却很有气势，方才他暗金色的眼睛直直看着苏酩的时候，还真的有点让人不敢直视。
既然薛常不提曾经与妖族的纠葛，苏酩自然也不会提。几句话就完事，看来薛常是有心与妖族合作的，接下来就看四令的想法了。
苏酩背对着那扇被他踹开的门，他觉得薛常的目光透过自己落在了门上。实话说，他很心虚，那扇门一定是没法子再用了，别说门轴断了，连门板上都出现了裂纹。这扇破门如今靠在墙上，一看就是经过了千般摧残，光荣报废。
“这……薛将军，”苏酩居然在这个时候觉得紧张，“这门，我……”
薛常摆摆手：“没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换个门就成。”
不是一次两次……这说法属实让苏酩惊恐，“不知为什么需要客人踹门？”
薛常咧嘴笑出声：“因为我看书的时候经常睡着，一本书零零碎碎读了一个月，连一半都没看完。”
呃……苏酩想了半天没想到该怎么接这句话。薛常的眼神深邃，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啊！千柳回来了，稍等。”薛常突然跳起来，乐呵呵地向门边窜去。他的速度很快，快到苏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就不见了。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常哥，你又睡着了。”
薛常像一个委屈小孩一样惨叫：“没办法啊！那知识它不进脑子！”
要不是苏酩见过薛常不正经的样子，他甚至要怀疑这声音是不是此人发出来的。
“来客人了？”这声音越听越耳熟。
“我之前说的那个狐妖小兄弟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酩僵硬地坐着，盯着面前雪白的墙壁。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不管听到再多的信息，可能性多大，都不如亲眼见到事实来得让人震惊。
苏酩听到那脚步声在自己身后戛然而止，看样子对方也被惊到了。
“苏小白？”
“啊……”他僵硬地转过上半身，看到那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师，师父。”
薛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鸾，又看了看他，道：“你们认识啊？”
“苏小白跟着我学过一段时间剑法，算是我徒弟。”青鸾轻拍苏酩的肩膀，“你们先聊，我去倒茶。”
聊？聊什么？苏酩又僵硬地转回去，看着薛常在对面坐下。
此刻，他看着薛常，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怎么开口都不对劲。
他快速环顾四周，一张可以睡两个人的大床，一床被子，柜子上摆着厚厚一叠书，橱柜里有两人份的餐具，门上落款是“杨”的字条。
他已经完全想通了！
薛常瞧出苏酩神色不太对，刚要开口，只见苏酩脸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
“师爹！”
那一刻，仿佛天地都静了下来。小小一间房内回响着声音巨大，语气激动的一声——
“师爹！”
旁边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苏酩僵硬地转头看去。青鸾手中是一个折断成两半的木托盘，本该在托盘上的三个茶杯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茶水在木质地板的裂纹里蔓延开来。
而青鸾本人脸上的表情羞耻而扭曲，不知怎么地，苏酩从中看出了几分杀气。
没等青鸾有更多的反应，薛常一把握住苏酩的手：“原来是小徒儿，看来咱们有缘！”
薛常眼下简直是满面春风，眉目含情，对苏酩的喜爱溢于言表。
作为眼前这尴尬场面的始作俑者，苏酩还没缓过神来，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青鸾会不会要狠揍他一顿？他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