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如意醒来时闻到了花香。她来到窗台，清新的香气愈发浓郁起来。是寻常的山间野花，上头还挂着晨露，插在素色的瓷瓶里，给古拙的窗子增添了不少生趣。

许是媚娘送来的吧，如意俯身轻嗅花香，心想难为她花费这些心思。自此，她房间的轩窗外，每日清晨都会换上新的花叶，有时是几簇野菊，有时是地丁草，有的时候不过是不起眼的荠菜花。

这天武馆内又起了争执，原来是两个学童打架，竟拆了练功的木人桩互砸，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当时正是早课时候，为了让学童平心静气，教习会让他们拿墨笔蘸水在院中习字，这样一来可以练他们的腕力，二来也能学一些字，不至于做个莽夫。然后其中一名学童在练习时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故意将墨笔上的水甩到旁人的衣衫上，害的另一名学童的衣衫近乎湿透。

那名学童却不是好相与的，当时立刻口吐恶言，又因他力气颇大，且木人受风吹日晒之苦，关节处有所松动，一怒之下竟真让他拔出“手臂”。见他来势汹汹，招惹他的学童连连致歉，却未见对方气消，便也抄起一旁的杌子去挡。一人力大，一人善使巧劲，一时之间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学童见他二人“斗法”，竟开始加油助威。早课的教习是读书人，哪见过此等架势，忙派人去喊如意。如意来到后，听声辩位先将两人分开，然后将两人带离砖石地面。李同光看她轻轻巧巧就让两名学童扑倒在地，各自啃了满嘴青草，不由哑然失笑，却还记着自己是个哑巴，不敢发出声音。

如意问清缘由，罚两人站桩两个时辰，打扫一周马厩。至于其他围观叫好者，罚两餐饭食。是夜一干学童躺在床榻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有名学童半夜偷偷起床，想去庖屋偷东西吃，却看到一个人影徘徊在庭院中，将他吓得赶忙溜回寝室。第二天这个学童就大谈自己半夜如厕时遇到厉鬼，自己英武不凡战胜鬼怪逃出生天。

等谣言后来传到如意耳中，就成了武馆有鬼，半夜杀人索命。她想，索命的厉鬼没有，附庸风雅的登徒子却有一个。

处理好打架的事后，早课的教习带着学童们离开练功场。临走前，他朝李同光挥手：“阿乙，你跟在任教习左右，别让教习磕碰到了。”然后又对如意道：“任教习，那我就先走了。”如意点头。

之前随侍在她身侧的银丹这时也向她行礼：“尊上，帮主让我今天去前院帮忙，白天的事交给阿乙，晚上我再过去。”如意应声，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此时练武场就只剩下如意和李同光二人。

如意从地上捡起那根“手臂”，试图将它插回原位，却几次都不得法。这种榫卯结构，需要对准后施以巧劲儿，仅凭触摸很难将其修复原位。李同光见此情形，心中大恸。

常人通常很难体会目盲之人所受困境。如意的惶恐大多是为世间女子面临的千难万险，却也有部分是因自身境遇带来的不安。她是天生的习武之人，能看到三十丈外鸟羽的分叉，如今安危却需仰仗他人，就算再过坦然心中依然会有忧虑。

李同光向如意走来，想要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腕，帮她对准点位。这时，如意突然出手，李同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很快回应。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几招。

自她重伤昏迷，媚娘就担惊受怕得不行。后来好容易救回一条命，眼睛又看不到了，更是严禁她和人切磋，平日里偶有交手也不过点到即止。可以说，很久没有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

此次虽未尽兴，到底还是棋逢对手。如意发现，阿乙的功夫确实不错，和鹫儿的并不相似，却又让她感到十分熟悉。她并不知道，李同光已经很久没用过那些过去的招式了，此次与她相见更是刻意隐藏身法。饶是如此，那些曾经一招一式于千百个岁月中培养起来的默契却仿佛刻入灵魂，依然叫人心生怀疑。

“好俊的功夫！”如意身形一转，假装去扣他的脉门，然后趁李同光不备，反手去摸他的下颌，然而触到的却不是温暖的皮肤，而是冰冷的面具。察觉她的动作，李同光愣在原地。

“抱歉，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为什么戴着面具？”说完，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如意方道：“我忘了，你不能说话。”

李同光见她似要离开，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如意本欲挣脱，但因刚才之事，还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将如意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然后右手伸出一根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下一个“火”字，随后松开了她的手腕。

如意想起天牢的那场大火，还有娘娘离去时吞噬一切的火焰，心下也悲伤不已。她不知如何安慰对方，便从身上摸出一枚小巧的骨哨，向他扔去：“我的赔礼。有事情记得吹哨子。”说完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李同光稳稳接住这枚骨哨，然后珍之重之地将它放在胸口，过了许久后才将其藏在怀中贴身之处，脸上是止不住的灿烂笑容。他捡起如意丢在地上的木人手臂，尝试着将它复归原位，却发现即便是重新装好，也无法正常使用。原来那根木料的接合处，早已因学童之间的打闹变得歪斜。想要修复木人桩，得换上新的木料。他量好尺寸，从仓库取出木头，将其仔细打磨，花了整一个时辰才做好这件事。

那天晚上天色黯淡，他的月亮却悬挂在高天之上，明亮皎洁不惹尘埃。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注】“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两句出自五代 李煜 的《 清平乐·别来春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