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洛斯见到来人，觉得自己的神经无端地紧张了起来。

他刚在西海岸线上一处消费层级更适合他的岛屿结束行政休假，在双脚登上返回基地的航班前，收到了紧急任务更新。

跟随队伍上斯铂岛时，他曾经在心里觉得只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海岸线部署、对当地警备进行的抽检。

这是一处胜地，以常年与芙拉瓦警报绝缘闻名，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近海安宁之处。

这种紧急临时部署结束以后，一般都会有原地休整的机会，到时候可以用这次部署的奖金，学习一下一直搁置着的冲浪。

他在走下摆渡游轮、登上这里的第一刻，曾经如此幻想过。

然而，从他们的船只意外遇袭开始，到亲眼目睹整个六队疑点重重地丧命于人造芙拉瓦、全队覆没于这片胜地海域，再到对队长展开紧急搜救……

不可否认，过去的近九十个小时，他就像被一场急雨或乱拳一样的头痛砸中，行动完全受抵抗疼痛所分泌的激素驱使，甚至丢失了自己作为一个毕业探员应当具备的独立思考。

他感到庆幸，更准确地说，就像是疲劳驾驶却顺利达到终点后的侥幸：

完全听从这个新组军不久、却在此之前早已大名鼎鼎的队长，暂时没有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任何如同疲劳驾驶酿成悲剧后应负的刑事责任一样的毁灭性打击。

因此，在最初灾难的二十四小时后到现在，他的警戒心一直处于一个肾上腺素堆砌起来的巅峰后，自然而然的衰落期。

然而现在——

因为职业素养而导致的神经紧张，和出于人类本性对危险感知后的紧张，就像感冒与头痛，有时会分开侵扰，有时则会共同发作。

阿瓦洛斯觉得，现在就是共同发作的时候。

他尽量让自己多思考受训时学习的隐蔽侦查，不要过分明显地注视这个出声的男人。

但在他眼里，这个正在向他们走近的男人，就像电影里出场便带来氛围凝滞，动作自然而然加上慢镜的危险人物，他无法不过分在意此人：

这是一个个头不算太高，体格不算强壮的成年男性，应该是自然人类。

在其状不扬的体型对比下，这人有一个面无表情时线条分明的方下巴，和一双冰冷、锐利的蓝色眼睛。

他银白色的头发剃得极短，几乎只有短短的一茬，坚硬地立着。

而从下颌开始，此人在衣物遮挡以外所能显露的所有皮肤，上面都布满青黑色的老式纹身作品。有些填了彩色，有些则没有。

一幅又一幅，阿瓦洛斯只是隔着距离匆匆观察，他自己只有一处和女朋友的纪念纹身，对于这些画幅巨大、可能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纹身，他只是受训时针对性地学习过非法佣兵的偏好——

首先是人鱼图案。非法佣兵认为，纹强大的人鱼图案能够在海中庇佑他们顺利猎杀芙拉瓦，并且驱逐被芙拉瓦吸引的其他人鱼。

一部分非法佣兵如果有固定的人鱼搭档，并且双方配合默契、“功勋”卓著，那么佣兵可能会以对方的形象作为刺青蓝本。

更多的非法佣兵则会以“沉没”为刺青蓝本，对他们想象中的“沉没”形象进行创作。

“沉没”是具有公开记载的、最著名的自然人鱼，也被称为“陆地上最后一条自然人鱼”。

以他为研究与实验的范本，许多最精尖的对芙拉瓦武器得以完成最后的设计，在近十年里陆续实装，进入CNI武器库，流通于非法佣兵的黑色渠道。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CNI行动探员水下配装的外骨骼甲，“银鲨”。

尽管直到“沉没”被官方宣布死亡，也没有任何有关他的官方影像资料。

但得到广泛认可的是，“沉没”是一条雄性银尾人鱼，“银鲨”的主体色调来源于他的尾巴颜色。

而除了人鱼图案，非法佣兵也偏向纹自己曾经捕杀过的芙拉瓦，以炫耀其入行时间与战绩。

但由于芙拉瓦本身的面貌具有不可名状的独特性，这部分图案很难有模版范式，供探员们直接记忆。

除此以外，代表组织隶属、个人信仰、私人生活纪念的纹身图案，便不胜枚举。

来人满身的图案中，左臂上的确有一个人鱼形象，但似乎不能说明什么——

因为那个图案是“悲悯浪花之母”，一只雌性特征明显的母亲人鱼，低目环抱着一只幼小的人鱼。

它本身是一张名画，从某一时期起，开始出现在自然人鱼爱好者纹身的首选名单上。

阿瓦洛斯心中微微纳罕，但那人已经走到了近前，皱着眉想要对诹许说什么，却被后者抢白：

“甘纳许……”

当在陆地上时，人鱼的声音普遍温柔的不可方物，就像一阵温和的浪潮把听者缓缓托起。

甘纳许本意是傻瓜，却在人鱼的嘴里变得像一种缱绻缠绵的爱称。

“我想你一定准备好了我的巧克力。”

说着，诹许起身，用一种遗憾的表情对剩下的两人说：“请享受食物，我先失陪了。如果有什么需要，请让店里的人知道。他们一直乐于帮助你们。”

临走之前，诹许向他们微笑：“祝你们今天剩下的时间玩得开心，我推荐的地方一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

阿瓦洛斯便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队长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多谢你。”

那穿着这间店铺文化衫的人鱼便如一朵云，随着冷风一样刮来的男人离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柜台内侧的门后。

只有他们的对话飘了过来：“别这么小气，甘纳许，我只是和新来这儿的游客聊聊天……”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阿瓦洛斯才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和语气，尽量低声地八卦：

“我还以为，这个诹许和那个海边的男的才是一对……”

“都不是。”他听见自己的队长回答。

阿瓦洛斯这次是真的感到惊讶，但他看见周轶渊已经伸手，示意侍者。

一个穿着同样文化衫、绑着两股拳击辫的女孩走了过来，热情地说：“我是达妮，请问可以帮你们什么？”

“我们想外带一些食物，看一下菜单吧。”

女孩热情地领路：“去我们柜台点吧，那里有大一些带图的菜单——我们这儿不提供电子点餐哦。”

阿瓦洛斯马上会意：“哥，我在这等你。”

周轶渊站起身，跟着女孩往餐吧里走去：

半圆环型的柜台后，用古董黑板写着这里供应的精酿；其下，制作成老旧电影海报的菜单，写明了每个时间段，这间小酒馆都供应着什么食物。

还有一张特别的海报，写着当日特供：甜虾芒果火箭草沙拉。

女孩把周轶渊引到柜台边，给了他一个空白的点餐板，上面夹着一支绘图铅笔：

“您第一次来这里吧？只需要把您想要点的食物的编号，和您的桌号一起写在纸上，写完后把点餐板留在这，叮一下吧台上的铃铛，我们会来收取您的订单，用餐后再结账——您的桌号是001。”

这时，有个熟客进来问：“今天有青木瓜吗？”

女孩对周轶渊一笑，转身道：“不好意思，今天的限定食材是芒果。”

周轶渊从那琳琅满目的菜单中，转头看了进来问询的客人一眼：

那客人身材魁梧，剃了个利落的光头，T恤袖口伸出的手臂上，露出一条巨大的人鱼鱼尾纹身，那线条不同于从前来自植物提取物的青黑色，而是一种微妙的银色金属色。

他的视线只是在那人身上搭了一下，便继续看自己的菜单，时而写下几个编号。

那客人却深深地看了一眼立在柜台边，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半晌，才像反应过来一样重复地问了一遍：“芒果？”

“是的，阿伦先生。您坐在哪边？让我先为您准备些小食……”

等两个人的声音离开，周轶渊把目光从墙上的菜单，转移到了餐吧内部，紧挨着吧台的一面墙上：

他进来时便注意到，这面墙上悬挂着很多照片。

一些是来这里用餐的政要名流，与之合照的都是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随着照片年代更加接近现在，棕发中年人也逐渐变老。

一些似乎是普通食客，人数不一，一些大人数的可能是这里举办的一些派对的留影。另一些小人数的可能只是食客自带的相机冲印后留存在这里。

还有一些是岛上的风景，随机的人物像，宠物照片……

但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一张挂在上方角落、一半压盖在其他照片上的照片：

面貌明媚、绿眼黑发的人鱼站在他的那间沙滩管理员小屋里，屋外，一只穿着姓名背带的水猎犬双脚站立，正扒在小屋的窗口，冲人鱼摇尾巴。

那只水猎犬的背带上，写着一个金灿灿的单词。

卡仕达。

周轶渊收回目光，写下了几个数字，又加了一行字，随即留下木板，按响了那只暗金色的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