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陈知丽回了别墅。

林开昀没怎么睡安稳，隔壁一有响动就被惊醒了。她打开房门，陈知丽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还在擦脸上的水。

一晚上的折腾让陈知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疲倦，瞧见林开昀出来，她说：“还早，再去休息会儿。”

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陈知丽看了一眼，有八个未接来电，最近的一个是凌晨四点钟打来的。

“让你担心了，妈没事，”陈知丽说，末了又补充，“周太太也没事，就是要好好休养。”

“妈，你的头发——”

陈知丽的头发被揪下来几撮，头顶露出了两块泛红的硬币大小的头皮，被林开昀这么一说，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戴个帽子就成。”

林开昀怀疑是白如君发病时抓的，虽说她没法跟一个精神病人计较，但陈知丽不就白白受了委屈么？她有点生气，却又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林开昀回到小书房，才六点钟，昨天周泽瑜送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钟了，可她现在毫无睡意，索性就小声背起单词。

陈知丽收拾好，手里拿着帽子，对着镜子摸了摸头上两块丑陋光裸的头皮，眼睛红了一瞬，终究是憋了回去。

七点钟的时候，陈知丽正准备和往常一样去厨房开始做早餐，手机却响了起来，是李秘书发来的消息，说她昨天晚上帮忙照顾白如君，今天给她放假，让她好好休息。

白如君在医院，别墅里就周泽瑜一个人，陈知丽想起昨天晚上周泽瑜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担心，但眼下她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也就接受了这回的休假。

林开昀出门后不久，陈知丽也戴着帽子出门了。她去学校周边的老小区看房子，C城一中周围的房租很贵，且居住环境不佳，有投机倒把的商人专门弄了好些供家长陪读的出租房，一个大房间分割成两个带床位的学习室，客厅也被隔离开来，通风和采光都是问题，价格却居高不下。

陈知丽去看了一圈，价格太贵了，失去了周家的这份保姆工作，她租不起这么贵的房子。

她去房产中介问了问，一听到她给出的价格，中介小哥连连摇头，最后是一个看起来刚毕业的男孩告诉她，可以去小区门口问问保安和物业，因为不想出中介费，一些老小区的住户不会将招租信息挂在中介公司的广告上，相对来说，这些地方的房租也会更便宜。

依着男孩的建议，陈知丽找了一个带有小院子的楼顶阁楼，房子是铁皮包裹了一层薄薄的保温材料搭建的，类似于工地上的铁皮房，面积窄小，但厨房和厕所都有。最艰难的那会儿，母女俩不是没住过铁皮房，这间房子比那时候住的要好得多。陈知丽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给了定金。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傍晚了，踏入后院的时候，陈知丽抬头看了一眼侧边的别墅，简约精美又带着点复古情调的独栋小楼，让她有种恍惚感，分不清门内门外哪一边的世界是真实的。

林开昀今天结束得早，碰巧库管主任巡查到她的小办公室，见她已经把清单整理完，就放她回家了。

这个点郊区的公交车人少，她坐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车子绕到别墅区外的景观湖时，岸边杨柳低垂，灯光倒映在水里，如一池星辉。她拍了张照片，调调改改，发给了兰澜，正要退出界面时，又瞟见了深海里的那只小鱼，想了想，又把照片发给了周泽瑜。

兰澜外出集训，由于军事化管理，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没一会儿，兰澜发来消息，是一张剧照，像是舞台剧，演员们都铺着厚厚粉底，身着华丽宫廷服饰的女主角正仰着头，表情投入，身后是一群伴舞。

“星月舞蹈团来我们团队招志愿者，我去参加了，你知道这个女主角是谁吗？......”兰澜似乎十分高兴，滔滔不绝，林开昀不怎么了解舞台剧，但她觉得作为舞蹈艺术生，多登台表演是一件好事，也就笑着应和。

正聊着，周泽瑜发来一张图片，她点开，是一张木质的游轮模型，结构看起来十分复杂，但船底和甲板衔接处明显能看到胶水的痕迹，她便回道：“是你做的吗？好厉害。”

周泽瑜看到消息笑了一下，游轮模型是小时候他爸送的玩具，那会儿他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为了训练他的专注力，周任健特意挑的零件繁多、结构复杂的款式。那时候周任健的摊子还不大，常常会抽时间来陪他，这艘游轮是父子俩一起拼的，拼好以后放在周任健书房的书架上。

后来白如君发病，周任健联系好疗养院要将她送走，周泽瑜却不愿意，周任健不忍看他脖子上的抓痕，争执间，周任健一气之下将游轮模型砸了个稀巴烂，甩袖而去。

周泽瑜将游轮的碎片捡起来，一块一块用胶水粘好，有些缺口的碎片找不到，便剪了纸壳子粘上，涂上颜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只一心地将碎片拼接好，等他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七个多小时。

索性就将游轮随手放在了架子上，只是随手而已，他并不想赋予一个模型任何意义，木质的游轮模型也无法承载他的梦魇。

白如君后来还是被送走了，吃了安眠药，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被抬上了车。白如君走后的第二个星期，他的癔症开始出现，先是做噩梦，梦见白如君还在家里，本来平和地同他说话，下一秒就瞬间暴怒，扯烂他的衣裳。再后来，白如君的身影会出现在各个角落，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她会“指导”他做一些事情，当他站在楼顶的时候，她就站在楼下的青石板上，冲他张开怀抱微笑。

十三岁到十七岁，他就在检查、治疗、复查、改进治疗方案之间度过，某天晚上，他接到周禹安的电话，打车到了一处疗养院，通过窄小的窗口，看见了正倚在床头看书的白如君。

窄小的窗口又成了天然的画框，将恬静平和地女人框在里头，暖光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让框中的女人看起来像中世纪细腻描绘的油画里，普度众生的圣女。原来周任健没有将白如君送到国外，甚至都没有送到外地去，就在C城，父子俩的眼皮底下。

他说不准周任健是否知道他偷偷去看白如君，周任健不问，他就从不提起，只要不宣之于口，便当作秘密。

正想着，小门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她要看过来了，稍微挺直了身体，还理了理头发，在她仰头微笑着看过来的时候，冲她挥了挥手。比起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她穿过后院的步子要慢许多。

他有些雀跃，现在下楼，似乎刚好可以去窗台边和她打个招呼。

走到窗台边的时候，后院又传来脚步声，步子是轻的，周泽瑜顿了顿，转到了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

窗户打开了，她静了静，又拉开了窗帘。他想着，或许是她探出头来想看看他在不在。

摸了摸口袋，他没有带烟，一会儿要拿什么当借口呢？

“开昀，我在外头找好了房子，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搬过去。”

女人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愣了愣。

“什么？”女孩儿的声音明显很惊愕。

“这家人情况特殊，给的工资是高，但不能再影响你了...”

脑子有一瞬间的胀痛，他待在原地，躲在阴影里。

林开昀洗完澡走出来，因为今天陈知丽不当班，现在正在屋里收拾东西。母女俩的东西不多，大头就是林开昀的书本和学习资料了。看着满地被打包的行礼，林开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要离开这里了。

心里有些沉闷，她低声说了句去收拾东西，进了小书房。

拨开桌角被窗帘掩藏起来的玫瑰蜡烛和黑色打火机，黑色的金属外壳此时冷硬地有些不近人情，她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又看了一眼窗外，叹了口气。

林开昀把书本打包好放进行李箱，桌面很快被收拾地光秃秃的，窗外斜月弯弯，映衬着空空的桌面，无端地生出一股离别的伤感来。

她想上楼去见他一面，告诉他，她明天就不回来了，并且再也不会。可此时，她又生出一股胆怯来，他们是什么关系？两个世界的人呢。敏感自卑的小怪兽又出现了，把她整个人都捏在手里，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肚。

夜半，她蜷缩在窄小的折叠床上，看着绿窗帘上的竹影。窗户没有关，风慢慢地吹着，绿窗帘也就慢慢地摇晃。窗帘晃荡着，上面的竹影也摇摇晃晃的，像是雨淋在了影子上。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愣了一秒钟，飞快地爬起来，小心地拨开了绿窗帘。

少年靠在窗台上看她，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眼睛。她有一瞬间的雀跃，很快就难过起来，像被投入湖面的石头，只有溅起水花的那一瞬间是生动的。

“我们逃走吧。”他突然说。

“逃走？”她露出茫然，“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随便在哪儿，我想和你一起去。”他说。

林开昀看着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明净又透亮，里头只有她小小的影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