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我收下他？”

程固安松开了手指，把问题抛给了陆荞。

男人的目光太有侵略性，似高空中俯视猎物的鹰，随时准备俯冲下来发起攻击。

陆荞的手指勾着绣帕，完全没有在意程固安摄人的气势，她还是那副平静端庄的样子：“当然，那个孩子出身不好，但人很聪明，先生要是见了必定会喜欢。”

她的身后，是镂空雕花窗外茉莉欠白、花叶团簇的窗景，连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茉莉的清香，在夏日里送来一阵舒意。

柔光打在陆荞身上，把她衬得如出尘仙子。

程固安整颗心都软和下去，她还以为那少年是什么好人呢，说不定还觉得是自己的病伤害了少年，所以一心想要弥补。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子，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够到了陆荞鬓边，指背抚在发丝上，是和观音诞那日一样的触感。

陆荞吃了一惊，头一偏避开，人也坐正了不去看程固安。

程固安回神，瞳孔快速张缩：“抱歉，方才看见只小虫。”

他收回手，也低下头：“既然夫人这么说，那我没有意见。”

他很快调整情绪，恢复成了端方君子：“夫人可否允我先去看看学堂？”

陆荞点头：“当然可以，齐先生稍等，我让奉儿孝儿来侍奉他们的夫子。”家里有了曹质奉兄弟，男客自然应该由他们招待。

程固安睨了一眼陆荞，对她急于摆脱自己而不满，他抿着嘴道：“夫人不能领我去吗？正好为我引荐那三个学生。”

案几对面的女子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她没有发现自己不情愿的样子也十分诱人，程固安想，她现在一定不耐烦极了，大概还会觉得他好生没有眼力见。

要拒绝他吗？程固安等待着，方才浮躁不满的心情突然被熨平了，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捉弄她的感觉。

片刻后，陆荞选择妥协：“好吧，齐先生请随我来。”

她领着程固安走在连廊上，夏日的太阳越来越烈，幸好今天起了阵凉风，人避着太阳走还不算太热。

她心情很不好，走路不免快了起来，急急想要把这位齐先生甩掉。

可跟在身后的男人好像天生喜欢和她作对，陆荞都走过一个拐道，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她折返回去，看到男人停驻在一片园艺造景前。

美人蕉和绣球鳞次搭配，间或栽了杜荆，十分野趣。

程固安就是被小小的杜荆花吸引的，他道：“很少有人在家中栽种杜荆，夫人的花匠好巧思。”

陆荞心中一动，脚步缓缓停下，她喜爱花草，园子里这些造景都是她亲自搭配的，有时花匠不知道怎么养护，还得她一一讲解。

而杜荆俗称荆条，负荆请罪的那个荆条，野地里一抓一大把，花开小而杂，向来不是适合做园艺的品种，是因为陆荞自己喜欢，所以才令人移栽过来，没想到搭配上美人蕉效果奇好。

她也和程固安一起向着那片景看过去，问说：“齐先生不觉得杜荆低贱吗？”

程固安轻笑：“怎会低贱，杜荆枝叶可以驱蚊，植株可治疝气、湿痰以及耳聋，它用处极大，可堪称宝物谈何低贱二字。而且我觉得它很像夫人您，内里充满着勃勃生机。”

后半句话他是看着陆荞说的，没有错过陆荞脸上闪过的错愕之色。

碰巧陆荞也转而看他，两人在夏日的廊下对望，空气似乎都变得炙热粘稠。

他该死的吸引她！方才在会客堂时就是这样，他对她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皱眉，而现在，站在光影下的齐昀更是令她挪不开眼。

不该答应为他领路的，陆荞懊悔着，她现在就想把他那张嘴亲烂，或者把他压到床上，让他好好感受她的“勃勃生机”。

陆荞颤抖着睫毛敛神，她得控制自己，万一对方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或许只是寻常恭维自己呢。

她移开与对方交织在一起的目光，生硬地调转话头：“齐先生不是要看学堂嘛，咱们得走快些了，否则太阳越来越大可要晒死了。”

女子转身离开，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听见男子脚步声跟上，她才舒出一口气。

连廊走到底就到了东跨院的圆拱门口，陆荞带着程固安进去，还没走几步，又听见身后的他说话：“夫人应该很少踏足这儿吧。”

陆荞歪头瞥他：“何以见得？”

程固安指着木架上一只缠枝纹的花瓶说：“这儿的摆件风格和外面的不同。您喜欢古朴典雅的饰品，刚才一路走来凡是屋里放着的、地上摆着的，一应器皿用具都遵从这个风格，为的是更好的衬托花卉植被的生机，我猜那应该是您一贯的喜好。

但是从这处院子进来，我看不到过多的植被，反而是摆件变多了，且风格从古朴转为繁复浪漫，比起形状更注重线条花纹。前后风格迥异，因而我猜您不常来这儿，也就没有花费心思改变这儿的布局。”

陆荞停下，突然转身对上他：“齐先生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她眉眼含怒，因为觉得被人冒犯了，也因为完全被齐昀说中了。

程固安心情甚好，比起陆荞展示给外人看的，那死气沉沉的平静，他更愿意看到她生气的鲜活样子。

“我说对了吗？”他还是笑，得寸进尺地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立刻被拉近。

陆荞嘴唇微动，端庄的假象终于维持不住了，她勾唇一笑，桃花眼弯成半月，不仅不退反而也上前一步，可恶男人生的太高，令她气势骤减，陆荞伸手一把拽住程固安的衣领，使他不得不弯腰，头颅屈居于陆荞之下。

这个视角就好多了，陆荞盯着他的唇珠，一字一句道：“我的喜好和先生没关系吧。”

程固安心跳加速，整个人灌满了刺激欣喜的情绪，他一手握住陆荞扯着他衣领的手，一手覆在身后：“可以没关系，也可以有关系。”

“呵。”陆荞挣开他的手，咬着嘴里的嫩肉转身。身后的男人紧跟上来，几乎是贴着她在走。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

略走了几步，陆荞忽然回答了程固安最开始的问题：“我确实不常来这儿。这个院子是亡夫在世时用来存放诗画的，这些摆件也是随他的喜好布置的。”

程固安一愣，对于陆荞那个早死的丈夫，他一时接不上话。

陆荞也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的说：“我是个俗人，他喜欢的这些东西我都不感兴趣，按说我们两性情不同，在一起过日子少不了摩擦。不过他却很迁就我，事事以我为先，对我千好万好，成婚之后我们两就没红过脸。然而…”

她话锋一转，仰起头纯真到残忍的说：“即便如此，在他丧期过后没多久，我就立刻命人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束之高阁。我不用睹物思人，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他。对于我而言，他死了就是没用了，我不会去怀念一个没用了的人。我自私、无情，唯利是图，你说要是他早早勘破我是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后悔娶我呢？”

程固安伸手拉住陆荞的手，他用力很轻，只是手指成圈环住了陆荞的手腕：“他后不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后悔。”

陆荞视线下移，注意力全在他圈住自己的那只手上，轻声问：“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程固安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陆荞抬眸，眼睛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她又重复问了一遍：“我身上有什么你看上的？”

程固安愕然：“我不是…”

陆荞打断他：“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实话实说告诉我看上了我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但你要还是坚持说自己没所图，那将来可别怪我白白玩弄你。”

程固安要被她气笑了，她当他是什么？非要等价交换她才能对他放下戒心？难道他就不能是单纯的、可耻的，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动了真心吗？

程固安咬牙：“你觉得我能图你什么？”

“我…”陆荞刚想说话，远处曹质奉带着弟弟已经迎了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起来的元哲。三人远远看见陆荞和一陌生男子站在一起，三双眼睛全聚焦在了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见过婶娘。”隔了老远，曹质奉已经开口见礼。

陆荞发觉他们三的到来，忙从程固安手中挣脱出来，他们二人间的谈话自然无疾而终。

她又要变成那个无悲无喜的泥塑菩萨样子了。

程固安心中压抑着不满，在陆荞将要把手收回时，再一步拉住她的手肘，说道：“既然夫人问我图谋什么，那好我告诉你，我图谋你的闺名，夫人可否大发慈悲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人诧异又震惊的看向他，程固安玩味一笑，这是他自从入仕后再也没出现过的表情。

“他们过来了，我期待下次见面夫人能给我个答案。”他洒脱的放开钳着陆荞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变成了风度翩翩的齐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