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迟来的后悔

或者应该说是，池晓彤不再和尹恬玩了。

毕竟吴蔷还没见过好脾气的尹恬，和谁主动绝交过。

在学校里，每次池晓彤和那一帮怪里怪气的女孩见到尹恬，总对她莫名发泄着怨气，嘴里嘟嘟囔囔一些很脏的话，骂她婊子之类的，让吴蔷很是反感。

那些带着生殖器字眼和问候母亲的脏话，吴蔷不会骂，也骂不出口，每次都只能怒目而视，弱弱地散发着自己的怒气。但尹恬却总好像欠她们似的，拉着吴蔷快快走掉。

甚至在小吃街上，尹恬都不敢跟她们在同一家店吃饭，像耗子躲猫似的，看见了只能绕着走。时间长了，她们只能错后半个小时，再出来吃午饭，省的讨不自在。

这让尹恬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虽然还是努力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绞尽脑汁找些话题来跟吴蔷聊，但吴蔷能看得出来，她心情其实很不好。

罗天骐也不再和她一起玩了。她有了新的小团体，几乎不再和尹恬以及吴蔷，说半句话。即使在学校里撞见，她也装看不见两人，目不斜视地直直走过。

那些关于尹恬的不好的传闻，罗天骐也在背后贡献了不少舌根。吴蔷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刻薄地对待尹恬这么好的一个女孩。

冷饮店里，面对罗天骐的再一次冷漠无视，吴蔷又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自己生闷气，反而还被尹恬安慰。

“算了，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尹恬神色有些憔悴。天气渐渐热起来，这个北方城市，有了五月初夏的氛围。她最近总说吃不下饭，只想喝些凉凉甜甜的东西。

吴蔷知道这一切一定和那个“张叔叔”有关，只是她不好意思问尹恬这些事，那毕竟是她的隐私。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会站在尹恬这一边。反正从一开始，她对什么“张叔叔”和池晓彤那些女生，就没什么好感。

尹恬变得更爱摸手机，时不时就要打开看一眼，但发短信的频率却少了，也不再出入那些游乐场所，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平静起来，只有池晓彤不时跳出来作一下妖。这种表面上的平静，让吴蔷感到不安，似乎随时都有被打破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尹恬终于在回家的路上，和池晓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天下午，吴蔷和尹恬正要去坐公交车回家，池晓彤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来，一把抢下尹恬拿在手里的手机，非常用力地摔在了地上，同时尖叫着：“我叫你再纠缠他！”

尹恬大惊，冲上去抢夺自己的手机，池晓彤不给，两人开始用力拉扯起对方的衣服和头发，谁也不服谁。

“我没有！”尹恬大喊，“他根本不喜欢你！”

“你放屁！”池晓彤也大喊，“都是你勾引他！他本来最喜欢的是我，要不是你勾引他，他不会和我分手！”

“他根本就没跟你在一起过，那都是你一厢情愿的！”

池晓彤被戳到痛处，整个人彻底崩溃，只能更加疯狂地摇晃着本就瘦弱的尹恬：“你放屁，你就是嫉妒我！你嫉妒我！”

吴蔷愣了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试着过去把两人分开，但如此混乱的拉扯，让她也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甚至差点也被带倒。

两人都没有池晓彤力气大，二对一也不是她的对手，反而让池晓彤更加暴躁癫狂：“你就是个婊子，你们都是婊子，只会勾引男人的婊子，去死，去死！尹恬，你给我去死！！！”

“吴蔷，你不要过来，你走开，你别过来！”

尹恬边说边用尽力气把池晓彤拉远，好在这里离学校还不算远，很快有人叫来了路过的学校老师。这个老师虽然不是教她们的，但也很负责任的立刻过来喝止住了池晓彤，把两人分开了。

不管是互殴，还是单方面欺负人，两人都躲不过被处分，双双被老师拉回了学校，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直到天都黑透了，尹恬才被率先放了出来。

吴蔷就等在学校门口，一直没走。直到看见尹恬出来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尹恬头发还是凌乱着，校服拉链被扯开也顾不上拉好，整个人像没了魂儿一样，行尸走肉一般缓慢着走出来。她看见吴蔷，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停了一下，哭丧着脸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蔷这时才知道，那个“张叔叔”，几乎同时骗了尹恬和池晓彤和他“交往”，又同时甩了她们。等到他终于玩够了，便玩起了失踪，再也不联系两个女孩，让她们开始互相指责，互相敌视，互相怨恨，自己则“功成身退”，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池晓彤被家里强行转学去了别的学校，但这并不能解决尹恬的精神危机。她无数次去找那个“张叔叔”，却只能得到对方家人冷漠又暴力的对待。高一结束之前，尹恬甚至连学校都不来了。

吴蔷去给尹恬送暑假作业，发现这些天，她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地上堆着的全是破破烂烂的布条。那些“张叔叔”给她买的漂亮衣服，被她一刀一刀，全给剪了。

她就这样每天坐在这堆破破烂烂的布条里面，不吃不喝，作息混乱，形容枯槁，把吴蔷都吓了一跳。

尹恬的姥姥姥爷没办法，又不敢跟她父母说，只能求吴蔷去劝劝尹恬，让她至少吃点东西。

但吴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劝尹恬抽身，不要再做“洛丽塔”，一边又无奈地想，自己这么无足轻重，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她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懂得不会比尹恬更多。

她甚至还在那些布条里，发现了淅淅沥沥的血迹。起初她以为那是尹恬的月经，后来才发现，那都是她在自己胳膊上划的刀口里流出来的。那些刀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很新鲜，还在往外渗血，把吴蔷又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着给她上药包扎。

“我好久都没来过大姨妈了……”尹恬说，一副很久都没有睡饱的极度困倦脸。她曾经那么爱美，现在却好像看不到自己眼下浓重的黑眼圈。

吴蔷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结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只知道，她必须要把尹恬送到医院去。

“我不去，我不能去医院。”尹恬坐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惊恐地从吴蔷手里挣脱，“你给叔叔打电话，让他来看我好不好？”

“你去医院了，我就打。”吴蔷只能这么说。

尹恬没什么反应，她还是那样像滩烂泥一样摊在地上，快要和那堆血淋淋的布条融为一体。

“吴蔷，我想吃冰淇淋。”尹恬恍恍惚惚地说。

“好，我去买。”

“我想去学校旁边的冷饮店吃。”

“可是这会儿快天黑了……”

“吴蔷，我想吃……”尹恬拽着吴蔷的衣服求她，“带我去，带我去！”

吴蔷还是不能拒绝尹恬。

她总以为，这是尹恬好转的迹象。如果带她去吃了她最喜欢的冰淇淋，可能她就会愿意吃饭了，愿意去医院了。

吴蔷带着尹恬出了门。

从尹恬家去学校的路上，有西华市最大的市民公园，里面有个湖，叫西湖。虽然此西湖非彼西湖，但好歹也是个面积不小的天然湖。夏天的时候，周围经常有很多来纳凉消暑的人。

走到一半，尹恬闹着下了出租车，要去湖边转转。吴蔷没想太多，毕竟她们以前也来这玩过无数次了。

尹恬找了个湖边人少的地方，坐下来吹着风，看着平静淡定多了。她抓着吴蔷的手，就像以前无数个黄昏傍晚，两个人在这里边吃冰淇淋边吹着风，嘻嘻哈哈聊着学校里的八卦和功课那样。

“吴蔷，我想吃冰淇淋。”尹恬抓着吴蔷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等会，我去给你买。”吴蔷赶紧站起来，四下张望着。

她知道不远处会有阿姨推着自行车在公园里转来转去，带着保温箱卖冰棒，这样她就可以不用跑到路边的小卖部，用最快的速度回来了。

吴蔷很快盯到一个被好几个小孩子围住的阿姨，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那个阿姨的保温箱里几乎都是卖剩下的难吃的款，但吴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随便抓了两只便掉头往回跑。

跑到半路，她一下就觉得很不对劲。路线明明没有错，但她就是看不见尹恬了。

她以为尹恬走去了别的地方，还在四下张望寻找着，就听见湖边突然有人大喊，湖里有个人掉下去了！

人们立刻纷纷向湖边聚拢过来，但天已经黑透，湖面上更是一片漆黑，很难看清什么。吴蔷挤在人群的最前头，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里，她突然发现，那个在湖里不远处沉沉浮浮的小小身影，就是尹恬。

吴蔷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或者根本没有做决定这个过程，她什么都来不及想。两只冰棒从她手里滑落，那一瞬间，她只想把尹恬拉回来。

在人群的一声惊呼中，吴蔷纵身跳了进去，费力地向着尹恬游去。

她忘了自己只是个游泳的初学者，一个人都游不好，怎么可能把尹恬从水里带上来。

她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要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她不想让尹恬就这样死在冷冰冰的湖水里。

好在周围围观的人群里还有一些见义勇为的人士，紧接着吴蔷身后，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跟着跳下去，受到他的带动，很快又接连有两三个人跳进了湖里，从不同的方向向着两个女孩游去。

吴蔷毫无章法地扑打着湖水，除了不让自己沉下去之外，连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都做不到。她就这样在一片白茫茫的水花，和黑漆漆的夜里，眼睁睁看着尹恬从水面上，被吞噬掉，消逝在了自己眼前。

她刚刚还抓在手里的那个女孩，就这样被带走了。被无尽的黑夜带走了，被残忍的世界带走了，被邪恶的大人带走了，被伪装做“爱”的诱惑带走了……

吴蔷两眼一黑。

吴蔷再次醒来，醒来在一个再也没有尹恬的世界。

医院里的味道，让吴蔷既感到安心，又感到作呕。病床边吴老师的沉默，让吴蔷知道，她不会再见到她的好朋友了，再也不会了。

吴蔷坐起来，感到胸腔中被掏空一般难受。眼泪无力又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无声地落在白色的棉被上，瞬间被棉布吸收掉，变成一片阴湿的回忆。

吴老师塞给女儿一包纸巾，心疼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定会好好学游泳的爸爸……”吴蔷没头没尾地呜囔着，“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好好学游泳的，我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游泳……”

谁都知道，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但这种时候，吴蔷只能抓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填补自己内心血淋淋的空洞。当事情发生以后，她才陷入无尽的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把尹恬抓得更紧一些。

“你妈妈在妇产科，你要过去看看吗？”

吴老师突然跟吴蔷说了这么一句话。

尹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她抓着医生，示意自己的肚子里，还有孩子。她很快被转到了妇产科。

尹恬被剖腹产出了一个虚弱的只有不到七个月的早产儿。在孩子被抱出来的同时，尹恬吐出了她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孩子。这个，女孩子。

尹恬的姥姥姥爷在医院哭天抢地了一晚上，最后只接走了尹恬的尸体，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要这个说不定都活不下来的孩子，那是尹恬失去贞洁的耻辱。好在吴蔷的父母及时赶到，妈妈温欣做主，把这个孩子先送进了保温箱。

吴蔷醒来之前，温一刀已经有了主意。

她跟吴老师商量道：“要是我们再养一个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吴老师淡淡一笑：“我没意见，但我有经验。不过，这事还是得问问吴蔷再做决定吧？”

温一刀拿不准吴蔷的反应，但也觉得吴老师说的是对的。如果吴蔷不愿意，她只能再想办法，给这个孩子，找个好人家。

吴蔷迷迷糊糊被爸爸带到妇产科，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已经生了下来。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只有巴掌大的小小早产儿，浑身粉红，皱皱巴巴，闭着眼睛，毫无意识地在空中挥舞着四肢，她就觉得，生命真的太不可思议。

她就像尹恬生命的延续一样，意外地来到这个世界，意外地出生，本来也会意外地死亡。只是，意外也有意外。

吴蔷傻傻地问：“妈妈，我能做她的妈妈吗？”

温一刀被逗笑了：“傻孩子，你是真傻啊，你还没成年，你怎么能做她的妈妈。”

“那她怎么办，她没有妈妈了。”

“你还可以做她的姐姐啊，这样听着是不是合理多了？妈妈的事情，就让妈妈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