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太子太傅，大余最德高望重的黎周明黎老先生要收归德将军何将军外室女何苗娘为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辰时刚过，青山书院的诸多学子都聚在门前，等待着，都想瞧瞧何苗娘是怎样一个人物，居然能配拜在黎老先生门下。

想来她虽是一介女子，但既被黎先生收徒，定一如黎老先生之孙女一般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何府的马车到了，众人伸长脖子瞪着眼去瞧，只见青帘下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那女子见了人，慌乱地又缩了回去，大约在马车里鼓足了勇气，又歇了两息才低着头下了马车。

众人不免失望三分，只见眼前的女子瘦削干瘦，脸上是不健康的白，发梢是乱糟糟的枯黄色，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胆怯和怕生，若不是身上穿着学士服饰，还要以为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

苗娘心里头只觉得七上八下的，青山书院的学生有这么多吗？为何还都聚在门外？不上课吗？

正疑惑间，一个身着鹤纹白衣的清雅女子走了出来，正是黎周明黎老先生的孙女、废承德太子的未婚妻、大余第一才女——黎月琳。

黎月琳身形袅袅，走到苗娘面前行了一礼：“可是何家的苗娘小姐？”

苗娘连忙回了一个四不像的礼，干巴巴道：“是。”

黎月琳莞尔一笑，清雅的面庞上不施脂粉，和蔼又高洁：“师叔请随我来。”

师叔？苗娘呆愣愣地跟上，芳娘拎着包袱随着，却被黎月琳拦了下来。

她笑得好看：“师叔，青山书院为锻炼学子，不许丫鬟小厮伺候，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苗娘连忙又把包袱接过，挂在肩上，看着黎月琳小声道：“你不必叫我师叔······”

她只觉得被人这样毕恭毕敬地叫着好生奇怪，面前带路的貌美女子也没自我介绍，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人又笑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带上一抹打量的意味，从善如流道：“好的，苗娘小姐。”

她是顺了苗娘的意了，可苗娘对上她的眼睛心里不由一个咯噔。

她在何府受人冷眼久了，虽大多时候未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都会表现得呆呆的，但其实她对于外人眼神里情绪颇为敏感。

眼下那人面上虽笑，但眼底分明是对她的——不喜。

苗娘抿了抿嘴，低着头跟着黎月琳进了女学学堂，门口看热闹的男子也纷纷散去。

进了学堂，苗娘被安排在最首位的座位上，黎月琳则在她身后坐下。学堂里一片安静，诸多娴静的女子也都坐在案前，或闭目养神或翻看手中的书。

没过一会儿，一个女夫子走了进来，面庞严肃，见了苗娘微微颔首，说自己姓王。

然后就开始上课了。

王夫子教导史学，一上来先讲了祁朝晚期名将被奸臣坑害的典故，而后又问：“诸位如何看？”

她一个一个问下去，被点到名字的学子都踊跃回答，引经用典，或慷慨或同情，文邹邹地讲了一大堆。

苗娘听不懂，越听不懂心里越慌，满手心都是冷汗，只在心底乞求——别点到我！别点到我！

可是终究是轮到她了，王夫子转脸颇为期待地向她：“何苗娘，此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用眼睛看？苗娘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觉得满堂寂静，所有人都盯着她瞧，都在等她张口，好见识见识这位黎老先生最小的徒儿究竟有何水平。、

迎着王夫子颇为善意的期待眼神，苗娘心砰砰直跳，心里头又惧又怕，还有些绝望。

因为她说不出什么，只能僵硬地起身，张了张嘴道：“先生，我不知。”

不知接下来的课苗娘是如何上下去的，也不知这课是如何结束的，更不知她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学堂，躲在廊下的角落里。

她很沮丧地低下头，心中明白自己是狠狠地丢了人了，她对不起容夫人的好意，还特意给她拜了个好老师，也不知道容夫人知道了会不会看不起她······

她眼珠子不由有些发涩，想哭但又不敢哭，却听竹林后传来几声女子的对话。

“那个何苗娘什么都不懂，黎老先生倒底是怎么同意收下她的？”

“就是，夫子问她什么，她都说不知道，该不会从没读过书吧？”

“哈哈下次让夫子问她姓甚名谁，看她还会不会说不知道！”

“王夫子教的是史学，一般人家的女子确实不会学，只会学些《女诫》、《女训》，琴棋书画、相夫教子的东西，过会儿是曾夫子的丹青课，且看她是不是在丹青上颇有造诣。”

“可怜黎月琳了，她是黎老先生的孙女，又是大余第一才女，太子的未婚妻，多风光啊！没想到时运不济，太子被废，还得恭恭敬敬地照顾一个不通史学的师叔，真是尴尬······”

众人说着，笑嘻嘻地走远。

苗娘心里又是尴尬，又是丢人，却又把黎月琳这个人记下了，想来她们说的就是那个在书院外引她进来的女子。

真没想到，她竟然是太子的未婚妻！

苗娘一下子对黎月琳生起了几分好感，把方才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不喜抛在脑后，甚至有些心疼她了。

太子被害，黎月琳一定会很伤心。

想到太子无牌无陵的，她定然也难过，不如——把那血衣给黎月琳，让她给太子立个衣冠冢？

有心爱的女子祭奠自己，太子定然也会高兴吧？

一边想着，苗娘伸手捏了捏腰间的锦囊，众人对她本人的嘲笑早已被她抛掷脑后，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不舍。

除了那双给何玉莲却不要的手镯，这血衣是她对承德太子唯一的念想了，还望黎月琳拿了后能好好珍惜。

学堂门前的小钟敲响，苗娘连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进去，又要上课了。

这一节是丹青课，曾夫子要她们做一副夏日荷花的画。

苗娘爪子一般的手提着笔颇为尴尬地在纸上涂了两下，然后就是盯着洁白宣纸上的两大团黑墨傻了眼。

曾夫子走了过来：“想必你就是黎老先生新收的女弟子吧？黎老先生最善丹青，曾说过画可辨心，是以每收一个弟子都会要求他绘画考验，你既能通过考验拜在黎老先生门下，想来丹青也是极好的。”

他说着，低头一看画纸上的两团墨，哑然。

苗娘手中握着的画笔终是拿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在纸上晕出一片痕。

曾夫子摇摇头，用惊奇的眼神瞥了苗娘一眼，叹了一气：“你真的是何苗娘吗？”

“归德将军何匠成之女、黎老先生最新收的弟子——何苗娘？”

苗娘脸上通红，又羞又恼又想哭，顶着曾夫子难以置信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怎会如此？”

“黎老先生怎会收你这样的做他的弟子？”

“黎老先生为人严谨，教学严苛，怎么会同意收你为徒？”

曾夫子年少时也曾想拜在黎老先生门下，奈何黎老先生见了他的丹青，只道他们没有师徒缘分，就拒了他。

这次听闻老先生居然收了一个女子为徒，他来上课时气势汹汹，只想来输个心服口服，却没想到苗娘居然完全不会！

他脸上浮现几分薄怒，心道黎老先生必是被这苗娘蒙蔽了，他有心想代黎老先生教训教训何苗娘，却不想一个宦官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打扰曾夫子了，三殿下有请——何小姐。”

身后，一直静心勾勒的黎月琳闻言手一顿，眼帘颤了颤，手上的动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来，只是线条突然凝滞，一张本该完美的画有了瑕疵。

何苗娘被内侍引着来到青山书院的后园里，园中亭里坐着一男子，他身穿一件墨绿长袍，袖边绣着竹叶云纹，头戴珠冠，贵不可言。

“民女何氏见过三殿下。”苗娘紧张地行礼，跪在地上。

三皇子饮尽杯中酒，颇为恣意地把手中的杯子掷到身后的池中：“你就是何苗娘？”

他行事张狂，神情乖张，苗娘看了心里发怵，只能喏喏道：“是。”

三皇子冷笑一声：“小家子气。”

“你又是哪里入了黎老先生的眼，让他收你为徒的？”

苗娘不敢乱说，要知道面前的这位可是三皇子！天皇贵胄，贵不可言，若是不小心冒犯了怕是要掉脑袋！她隐隐约约知道了，容夫人给她拜的这个师父很是厉害，是以外人都觉得她不配······

她也确实不配，是以只是难堪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话。

内侍厉喝一声：“三殿下面前，还不好好交代！”

交代什么？苗娘面露惶恐，正嗫嚅间，黎月琳扶着黎老先生走了过来。

“苗娘，正是上课的时候，你不在学堂跑到这里做什么？”

黎周明对着苗娘佯装怒意，又转着脸面向三皇子：“殿下为皇子，天生高贵，青山书院清贫，哪里能够招待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