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妍在客厅，她已经窝在沙发上很久了，眼睛看着窗外的树叶，桌子上放着手机，在响。段无从书房出来，他听见司妍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几遍，但并没有听见有人说话，司妍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关机。

段无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以前，段无蔑视阴暗的人心，在他看来，人类工厂升起的就好像不是污浊的废气，而是他们肮脏的欲望。段无不明白，为什么一缕迎春枝条，偏要向泥土水洼低垂。

“有些人对你有所图谋，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当他再次听到铃声时，他走下楼，突然站到司妍眼前。

她没说话，仰着头，盯着他的脸。

段无看她没说话，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于是蹲下来，跪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盯着着她褐色的瞳孔。

“没事没事，咱们不管别人，你很好，这就可以了。”他轻拍她放在膝上交错的手腕，温和说道。

他可能忘了他以前可是最乐于看到别人的道貌岸然被撕扯。

“你要回去吗？”段无问。

“我回哪去？”

“回你的家，回到刚刚那个人的身边。”

“这就是我的家。”司妍一字一句说道。

段无错愕地看着她。司妍在他脸上看到了与他平时看书时完全不一样的认真，他眼中曾看过凛冽的风霜与炽热的阳光，此时他将这些一齐献给司妍，那饱含着几百年，甚至更长光阴的经验，好像在此时已经完成了它的目的。

“你帮我把它关掉吧。”司妍指了指桌子上的手机。

“我觉得没有这些，也能过得很好。”司妍既是指手机，也是指那个男人。

“好。”段无对她笑了笑，没有多问。

中午吃完饭，段无坐在书房，手臂抬起，手心里有一道蓝色的光点，这是能够看到人们过去与未来的方法，只要他想看，现在就可以了解司妍的一生，段无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其熄灭。他想起司妍说的那句：这里就是她的家，嘴角不由得上扬。

我猜测你常常吃薯片，尽管那已经到了太多的地步，你的每一个动作可能都在弥补你童年时期的缺憾，也许父母逼着你做一位品学兼优的人，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带给你巨大的悲伤。或许，人都是被滞于过去未得到之物。我不想用凌驾于你的能力去了解你，这有悖于我们之间平等的关系。我希望你能把我放在和其他人同样的位置，这就很好了。段无默默想着。

过了几天，司妍来到书房，看到段无也在。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司妍说道。

“其实你已经去过了。”段无看着她，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我已经去过了？”司妍把书放在膝盖上。

“那个地方由人们各种负面的成分构成，如果你已经体验过人心，那么就相当于去过地狱。”他坐在较矮的凳子上正好和司妍平视。

“你们创造的任何东西，都会回到自己身上。”段无轻轻叹了口气，本就坐直的背也变得微微弯曲，他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书上。

司妍发现，段无在这一页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好像在回忆什么，是在回忆以前在地狱生活的场景还是想起了人类之间疲累的报应。

司妍回头，顺着两人这一排的书架望去，尽头是那扇落地窗透进来的光，好像只要读尽这里的书就能到达明媚的彼岸。忽然，她听见身后书页翻动的声音，心暗暗沉了下来，想来，不是如此。她已经在段无身上找到了答案：那个灵魂，不知到底经历了多少春秋，才来到这里，即使他头脑中浩瀚的宇宙已如囊括万物的海洋般宽宏，却仍能为寻找一株未知的草延伸支流。

段无不知道，此刻，在司妍心中，他化作一片微微散发光芒的静谧之海，承载着她情绪与记忆的云雾缓缓向前流动。

他正在读一本有关描写人类神学发展的书，书中有关神殿辉煌的描绘让他想起那条倒挂起来铺满金子的路。那时候，他作为看管灵魂的看守，负责勾回飘散到空中的那些灵魂。他站在路边，拿着一把长柄并未开刃的镰刀，唯恐误伤了那些飘渺的魂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他不知用人类的时间单位该如何计算。

那条铺满金子的路的确金碧辉煌、价值连城。看起来并不像什么惩罚灵魂的方法。那些从四面八方飘洋过海的生灵，因为视财如命被吸引至此。于是，数不清的魂魄在这条金路上聚集，用早已鲜血淋漓的指甲疯狂扣取。他们如此重视身外之物，牺牲掉他们大部分灵魂的重量，所以他们的灵魂太轻，以至于一片金箔也无法因此而掉落。灵魂对财富的索取总是贪得无厌。

起初，段无的工作繁忙，他忙着勾回被微风吹离的如同轻烟般的灵魂。后来，那些灵魂变得越来越轻，原本能轻易消散的却不会轻易离开，看来随着社会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的发展，人们对金钱的渴望愈演愈烈。他知道，这些生命一定爱金钱胜过于爱自己。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批一批的灵魂就好像一层买薄薄的雾气，笼罩在金路下方，即使狂风大作，也吹不散一片灵魂。而那条金光闪闪的道路，早已布满了鲜血，那都是过去灵魂葬身的痕迹，谁也不知道他们之后去往何方。与人间无异。

“司妍，你还记得我给你的一大堆珠宝和名画吗？”段无问道。

司妍回头：“记得。”或许段无当时在做什么观察她品行的实验吧。

“你和很多人的反应不一样。”他的财宝被很多人垂涎，也曾被很多人类谢绝，就像司妍一样。无论是基于道德的考量，还是对更多财富的谋取，他们的眼睛都有一瞬间的亮光，那光来自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但有一种人从不这样，那些不因贫穷，反而困扰于其他事情一心求死的人。面对他们，就算段无拿出再多的东西，他们也无动于衷。不过，这样的人段无很少遇到，直到那天，他从司妍的双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神情。

“你是在说我品德高尚吗？”司妍笑意盈盈，自嘲地笑了几声。

“嗯。”段无并不知道她是百年一遇的圣人还是一心求死的可怜人，那散发着光芒的铁环究竟是在她的头顶还是脖颈。

“有眼光。”司妍的视线又回到书上。

就这样，两个人在书房待了一下午，直到晚霞染红了地板。

段无抬起头时，司妍靠着身后的书架打瞌睡，手里的书还没有合上。司妍的长发柔软地垂下来，白色的裙摆点缀着几片浅黄色的银杏叶，长长地垂落到她的脚边，窗外的阳光照在段无后背上，暖洋洋的，他的影子就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忽然，段无的眼睛被什么闪了一下，他别过眼去，找寻光芒反射的源头，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司妍脖子上的那个挂饰，弯弯的，流淌着如月光般的银色，正反射着太阳逐渐消沉的阳光，这是他送给她的，也是自己站在那条金路边的见证，此时却微微散发着与当年完全不同的光。

当段无端着鱼汤上来时，司妍刚醒，正在书房一排排的书架间寻找什么。

“原来你在这儿。”司妍回头。

“刚刚没敢打扰你。”

段无把汤放在阳台的桌子上，司妍好奇地跟进来，顺手把阳台门合上了，以防食物的味道飘散到书房。

“清炖的鲫鱼，你尝尝汤的味道好不好。”

“你的手艺我一直很相信。”司妍接过碗筷开始享用。

司妍端起瓷碗，心情随着美味鱼汤进入喉咙而逐渐变好，段无坐在她对面，看着远处的景，她顺着段无的视线看去，繁星布满天空，远处隐约有点点灯光。刚刚入秋，偶尔有凉风吹来，刚好吹散了司妍碗里额外的温度。

段无想到那些人类之间的珍贵情感，也可以任意流淌在任何万物之间吗？如果努力去体验一样的生活，会不会因为各自差异而产生隔阂，在隔阂面前，段无害怕自己所作的一切会不会因为毫无用处，能否阻止真正想要互相靠近的人呢？

段无看着司妍望向远方的侧脸，从心底生出类似于妄想的感受，我想和你看同一片天空，听到同一种风吹落树叶的声音，或许这些都是假象，只是想体会你心里的情感，分担你过往的痛苦，好让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我知道，哪怕是你们人类之间再亲密的关系，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何况我与你是多么的不同，就连文字与话语也无法传递我所有的思想，我想给予你的，远比我现在给你的要多得多。

美味的食物不一定全都出自人类之手，善意也可以不专属于人类之间。幸福这种感受可以分享与流动吗？司妍看着远方的明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期盼，她期盼段无能够和她一样感受到快乐，不知道他是否知晓自身拥有着多么美好又高尚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