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珠光宝气外,你对我俯视。
——楚阎
1
林渊搬出去的事情,楚柳笙很快就知道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很难不知道。
“老玉,你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了吗?”
“不,我没想到,”老玉斟酌了一番用词,“我本来以为小姐您和大少……会以一种更激烈的方式失去他。”
“我不能理解。这不像是哥哥的作风。”女孩的猫眼里装载着悲伤和疑惑。
“您是一位真正的大小姐。”老玉突然把话题扯开。
“?”
“所以在骨子里,在更深一点的您我也看不到的地方,您和大少是一样的……我总爱叫您大小姐,但很多处于您这一位置的人物,她们看似和您差不多,但她们除了珠宝之外什么都没能拥有,一旦家族有难,她们就是被牺牲的先锋,可您不一样,您的大脑是家族最宝贵的馈赠。”
“您无法理解,这才是现在的您。而大少虽依旧是您所熟知的大少,但他已经有了软肋。”
前一段话楚柳笙听懂了,后一段话她却只能勉强听出个区别。
“不过我还是知道阿渊迟早要走的。阿渊他……其实是个很好懂的人。”
这才是他的无情之处啊,老玉没说出来。
小姐依旧是小姐,林渊依旧是林渊,大少亦依旧是大少,他还是那个典型的楚家人,可他胸腔内很微小的一部分,被另一种东西填满。
“但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小姐您的。”
不出意外,楚柳笙最亲近的人都会一个接着一个先她离去,老玉也是,起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老玉没打算离开这个女孩。
虽然她脾气真的不好。
2
楚柳笙有一双猫似的眼睛,圆碌碌的,长在她脸上看起来像是能通灵的样子,她虽然没有这能力,第六感却强得很。
要说几位大人的眼力是在人堆里磨炼出来的,她连磨炼都不需要,光凭感觉,就能猜出个七八成,而且极准。
楚爷爷打趣她,说她是动物成精了。
楚柳笙才不搭理他的捉弄。
生日那天,女孩白天在白家吃了顿饭,两姐妹没舍得让她一天应付两场宴会,便没在白家办一个主场,晚上就在楚家。
她在一楼,比哥哥还要早看到阿渊,旁边有些男孩女孩叽叽喳喳地在吵闹,她却再顾不上他们。
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像小姨吸烟时吐出来的一层烟圈,楚柳笙想,她向来是大小姐做派,喜欢的都要得到,没什么顾及,刚打算走上去——
楚阎这回先她一步了。
老玉一直跟着楚柳笙,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也心想,这两兄妹某些方面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他再仔细瞅瞅那个人,得了,还专爱挑硬骨头下手。
楚柳笙偏爱真实的人,但真实有时会反过来刺伤她,她不长的年岁里,一切都为她俯首替她服务……于是她怎么能想得到,白家曾经那般满目疮痍,三姐妹一路爬上来经历的创伤多到她们自己都数不清。
三姐妹从不和楚柳笙说以前的事。
不同于老大老三,白老二是天底下对她最严厉的人,却又极舍得把最好的都堆给她。
大姨脸上有疤,小姨身上有疤,母亲没疤,她在各类宴会里游刃有余,只要她想,无论是谁家的夫人太太都能把她纳入最亲密的那个交际圈里,她很优雅,她很强大……
可楚柳笙从老二肚子里爬出来,女儿对母亲的敏感远远超乎了老二的想象,她从一开始,就嗅到了老二周身气息的违和。
她很矛盾。母亲在她的眼里也很矛盾。
阿渊反倒是简单纯粹的人,楚柳笙迷恋这种纯粹,她甚至迷恋被这种纯粹所伤的疼痛,就跟飞蛾扑火一般……真实的东西,哪怕残酷,也是美的。
3
鸟儿长大了会飞离巢穴,林家是最开始的一站,林渊尊重他所有家里人,却始终明白,这里只是他途经的一站,他和家里人不是同路人。
林渊最好的朋友有两个,一个是贾鸿光,一个是沈邺彬。
三个人一起长大,虽然沈邺彬后来被沈家接走了,可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断。
林渊算珍惜这段关系。
在小的时候,两个小孩会陪林渊一起看些枯燥的正经书,在周末被他拉着先把作业写完再去玩——通常林渊早写完了,他们俩只字未动。
但林渊是别人家的孩子不错,却不是众人心目中的乖巧学生,常有老师受他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迷惑,爱指导他做这做那,以完成重复的工作来向别的小孩夸奖他。
老师心肠不坏,林渊小小年纪也知道了风度两个字怎么写,但他还是说:“抱歉,老师,我不想做。”
第一次拒绝,老师觉得他是累了,拒绝多了以后,老师也慢慢对他有了微词,渐渐不太爱搭理他了。
林渊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但贾鸿光和沈邺彬可不干了,小孩子又不是傻子,不会读不懂气氛,他们跑去老师的办公室,嘟着脸蛋控诉老师:“老师你让渊子干的活根本就不适合他。”
有老师听进去了,有老师没有,无论怎么样,两个好朋友比总是换的老师重要多了。
贾鸿光爱看漫画,他经常偷偷在林渊的正经书里塞几本连环画,林渊也纵着他,要是碰巧拿到了就会把它看完;而沈邺彬课后经常要去帮妈妈干活,他是单亲家庭,处境总是艰难些,林渊也从来不吝啬跟他一块帮忙……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林渊基本不会去想。
这些年,尤其是上了大学之后,林渊深觉自己是容易招惹妖魔鬼怪的体质,人群扎着堆在他面前来去,让他极其短的时间增长了不少以前难以想象的见识。
但绕是林渊想破了脑袋,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因被贾鸿光出卖,从而结识了楚阎。
贾鸿光……
贾鸿光。
他们两家是邻居,两孩子几乎是从出生就认识对方,贾鸿光只比林渊大几个月,却爱自称是他哥哥,生活上总照顾着点他。
所以,接受那次邀约,是林渊给他最后的机会,他错过了。
至于楚阎,他在林渊的世界里并不分明,是由铅笔绘成的灰色人物——他这个人,要分成两面去看,要从更深层去看,他和他背后的楚家……林渊没有可能为他留下。
让一切开始的那场宴会,同时暴露了一切。
而四月十四日那天,林渊攥紧的心脏,是否代表了动心——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就那一秒,楚阎或许没走进他心底,却绝对就此占据了他脑海里一角。
4
林渊十七岁时。
“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可能吗?”
“抱歉。”林渊没直接说没有,态度却很明确。
女生控制不住蹲下,抱着膝头哭,眼泪流了满脸,头发黏的凌乱,“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点幻想都不给别人留……”
该死。
明明不想说这样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女生在林渊面前,总是意外的坦诚和意外的不坦诚,这个人,这种时候就温和到令人讨厌了。
………
可他始终是唯一一个。
不看我高矮,不看我胖瘦,不看我成绩,而是看我本身的人。
在本就是容易敏感的年纪,女生多了不少小心思,在装扮上,在成绩上,在各类型的比较上,这种难耐的小心思纵是普遍,可一旦控制不好,就会反过来伤了自己。
越是在意越是想装作不在意,然后在某些时刻受到相关的夸赞,女生从来不承认,面上当然是倔着,看似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做不到。
前阵子重了两斤;成绩下滑了几名……
“不就是一场考试吗?考完了当然是要去浪啦,大不了回家被说一顿。”女生口头却是这么说的。
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
死都不愿意去想那些真正应该思考的东西,女生惶然着选择逃避。
“我记得你比较擅长书法和绘画,那下次黑板报就拜托你了?”林渊这么告诉她。
他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虽是班长,学校却不是他的全部,胖的瘦的、高个子矮个子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女生从他这里,能坦然接受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她是真喜欢这个人。
可这个人永远不会喜欢她——哪怕这是事实,每次想到,还是会很为此难过。
林渊十九岁时。
喧闹的酒吧中,多的是人借着醉意清醒地发疯,“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提议的人拿着酒瓶呼噜一转,巧了,正好转到自己,“来来来,我选大冒险。”
“亲离你最近的异性一口!”
几个人囫囵着起哄,看来是有备而来,林渊脸上的笑淡了。
小宁,当然,本名并没有这么粗糙,试图扒拉上林渊的脖子,用嘴堵他。
“……,别太过分了。”林渊垂眸,退了一步,躲开小宁,没打算再和他们客气,套路都干脆摆明面来了。
有几个人面露尴尬,想找话来缓和气氛,有人一脸懵,有人当看客……还有人对林渊这不识趣的行为不满,或者说对他这个人不满,“玩游戏嘛,至于这么较真吗?”
林渊无意在嘴上争风头,早点脱身能解决不少麻烦,“可能是我对感情就是比较认真。”
这算回绝了。
“那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小宁说,“我对感情也很认真。”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心思。”
“那你对谁有心思,”小宁几乎是瞪着他,“那、你、对、谁、有、心、思?!”
“那个人男的女的,哪个系的,是我们学校的吗……?”小宁显然是憋不住了,一连串不停带的问。
林渊实在没心情和她纠缠,“我想这和你无关。”
小宁的眼神一下转为愤怒,像是积压了很久的涌泉骤然喷出,“和我无关?去他的和我无关,你要是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要是你不对我这么好,我又怎么会喜欢上你……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喜欢上你这种没心没肺、对谁都好的人!”
他们只是一起做了几个小组作业而已,林渊颇为无奈,原来保持最基础的礼仪就能叫做“好”吗?那世上好的人真是千千万。
小宁在喜欢上他之前觉得他千好万好,打球时挥洒的汗珠、思考时低垂的眉眼、和毫不犹豫往前走的身影,都帅的无可救药。
她在喜欢上他就无法这么想了。
她在喜欢上林渊后,才开始厌恶甚至憎恨他对谁都那么温和有礼,憎恨自己不过是他的千万人之一,和其他任何的人都没有区别,连暗恋的希冀都不配拥有……她在喜欢上他之后,才走近他的疏离。
可林渊只是林渊而已。
“不要试图去抓住一缕烟。”后来旁人这么告诉小宁。
5
老玉并不姓玉,他姓王,可楚柳笙太不喜欢老王这个称呼,于是拍板叫他老玉,然后众人也都渐渐忘记他的本名了。
老玉并不在乎,小姐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在来到白家之前,他连孤儿院都没进,一直在各个鱼龙混杂的地带流浪,飘到哪就是哪,也没差,没死没被打残就行,哪能再计较那么多?
大概十岁左右,老玉就如游动的浮鱼一般,被水带到了B市,那几年B市发展极快,听说光捡地上的垃圾都能吃个全饱,食物和生存,将老玉带到了B市。
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白老三——一个女人。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想闯出一片天都不容易,何况是十几年前和一个女人这样的搭配,一座有一座的山,在这座城市,挡在她的前头。白老三成宿成宿的忙,抽的烟按包来计算。
她越上走,越发现,她缺助力,她缺人才。老玉脑子还算好使,在某次招惹到她后反倒被她留在了身边。至于怎么招惹到的,那并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故事。
老玉也早就记不清了,小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已经陪在她的身边,那是一段太长的时间,长到老玉看过去的事,像看前世。
他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被放到最核心的位置,白老三还没足够信任他,老玉陪着她跑了几年,也慢慢变得人模人样,再看不出来先前竟然是个流浪儿。
白老三改写了他的命运一次,在老二怀上楚柳笙之后,她又再一次改写了他的命运。
老玉这几年也一直在跑,没有停过,到哪儿对他还是一个样,没差,他一点抵触都没有,就这么到了他的大小姐身边,一呆就是九年。
尽管老玉本人没有察觉,这事对白家可是件大事,过去的教训还摆在眼前,手下人要是有了多余的心思……白家不能重蹈覆辙。老玉简单听从了安排,白家几姐妹却是在人选上费尽了心机。
最后是老三敲定了老玉。
真要拍板的事老三基本不会插手,在这件事上,她却意外地笃定。
老大老二自然想看看这位能得到老三认可的人物到底是何方人士,她们抽空见了老玉一面,之后一个字都没多说,就定了老玉。
“他跟老三在某方面挺相似的。”白老二后来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说。
于是,老玉就这么光荣地晋升成了大小姐的伴读,他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浪儿,老三之前也一直更倾向于培养他办事的能力,至于更高精尖的知识他是半点没碰过——这早就不是光蛮干就能成的时候了,或许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光蛮干就能成的时候,到最后都还是要往知识靠拢。
大小姐眼瞅着就要长大了,那怎么办?老玉只能往死里学,这一学,他终于看到了世界,他的懵懂的、天然的本能渐渐地完善,从此他形成了完整的人格。
一个又小又脆弱的孩子,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给了老玉一切。
有了归途,老玉不愿再回去流浪了。
6
楚阎有不少擅长的事,却没有爱好。
书林林总总读了几百本,电影看得不多不少,也不挑题材,学了好几年钢琴和架子鼓——虽然后者确实不是很衬他,还莫名学会了下厨……楚阎却始终觉得自己算不上好学,没事干而已。
世上多有人因为浪费时间而觉得罪恶,可若是真没有任何事情聊以消遣,却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楚阎总是提不起劲来,对人,对物,对事情,因为没有干劲,所以他可以一直保持自律,保持不失控。
楚阎的儿时时光大致可以分为两段,一段在万欢身边,一段跟着楚爷爷学东西。
吵——是楚阎对于前一段时光唯一的概括。
万欢那个时候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妙了,常把楚阎缠住,用手去捏他的脸,力道时轻时重,她会目光恍惚的叹道:“要是我没有生下你……”
后面的话她倒也不说完整,想来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个如果背后的延伸。
然后万欢会起身给楚阎做饭,她手艺一般,偶尔能做出几道称得上好吃的菜,她与楚父纠缠了那么久,却只有在楚父没来的时候才能保持平和。
楚父来的时候也有很明显的流程,先是说压抑住情绪、充满爆发预兆的几句陈词滥调,“饿了吗?”“最近怎么样?”“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一趟?”……万欢问,楚父答,话赶话到无话可说,就会演变成楚父面部肌肉中的不耐烦,随即成为争吵和床上斗争。
噼里啪啦、咚、哐当……
楚阎枕着这样的背景音乐入睡,他哪怕再早熟,那时候也无法找出合适的词汇去形容两位大人之间畸形的关系。
他们能把不算逼仄的房子硬生生沉进一种扭曲、变形、灰暗的氛围中。
谈不上厌烦,楚阎一个小孩,对大人失去了敬畏之心。
而他是不一样的。
遇见林渊那天,楚阎久违地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心——世上大多数人在他眼里只是用不同的脸,做着相同的事。
可仅仅因为特别,林渊不过是一个新颖的玩具,多了半年多相处的时间,他才在楚阎的心中真正作为一个人存在着。
直到林渊毫不犹豫挡在他的面前,这个人从此在楚阎的世界活了过来。
这是一种无论怎么躲,都无法逃离的爱意。
7
没有结局,就是刘定乐最好的结局。
8
学长没有好下场。楚家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还有很多番外在脑海里,但是写不完。有机会或者有人想看之后还可能会补充。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番外没有写,但实在写不完。
还要一件可怕的事,快没存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