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床上，林渊睡了过去，楚阎看了他几个小时。

剪短了一点的黑发，闭上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薄唇，楚阎看了无数遍，却没有哪一遍，能有现在的心境。

下午两点半，林渊醒了过来，楚阎也要赶回去了，他想让林渊多休息会，可今天是他的生日，于是规劝的话说不出口。

“一起走吧，我没什么事，不用住院。”林渊也不想待在医院，而那闪着金色流光的宴会，他也想再看一回……他是该好好想想了。

“好。”

两人到别墅已经是傍晚，来往的人的珠宝和表在夕阳下仍显得晃眼，宴厅内的灯也开了。

李秘书开车绕了一圈，从别墅后门进去，楚阎作为今天的主人公，还要洗澡、着装、搭配……他要穿一身黑西装，搭配白领带，皮鞋要干净到能反光，头发要用发蜡打理好。

这是他的日常生活。

享受了相应的权利，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或者代价，对几大家族来说，很多时候，门面确实比天高，人际往来撑着门面，门面撑着人际往来，他们想象中的楚家该是多么阔气，那楚家就要展现出多么阔气。

楚阎当然可以任性，他多得是任性的机会，但大厦将倾是一点点堆起来的，这不是楚阎受到的教育。

于是他不会这么做，对林渊的感情，会让他在某一刻被填满，但不会扭曲变异他这个人的存在，更何况，林渊不需要，这是他们共同的默契。

可楚阎不经意间落到林渊的眼神，还是明显地变得更黑，也更加晦涩。

“我先去忙了，好好养伤。”楚阎看林渊半倚在床上之后，交代李秘书照顾他，才去忙自己的事。

楚家隔音很好，但林渊留了一条门缝，那些推杯换盏的声音就从这条门缝传进来，不太真切，反而更加符合那个世界的风格。

林渊伤得不重，美工刀虽是扎进了他的肩膀，但刀片面积不大，只是扎的深，在止血和杀菌上费了一番功夫，还是要温养一阵。他完全没必要再在今天过来楚家，他决定过来，是难得直觉战胜了理智。

楚阎，楚柳笙，和他，他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段关系位于悬崖之上，岌岌可危，只是谁都秘而不语，而他也选择沉默。

是时机不到吗？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与其说林渊是因为谨慎而选择等待，倒不如说他是潜意识里忘不了——在那一片珠光宝气里，楚阎对他的俯视，于是他留下，他默默旁观。

楚阎大多数站在二楼，他不会下去，自有人会上来会上来嘴里吐些恭贺的话，开开合合，直到上下两片肉变得干涩，逐渐进入正题，那才是真正要听的，要合作，要资源，要风向……

前几个过来的人不太耐得住性子，领带纹路太多，看得人眼睛花，拿高脚杯和拿啤酒瓶差不多，杯内的液体几乎要溅出来。

楚阎应付他们早已游刃有余，先沉默，再敷衍两句，能用的听两句，但答案永远保留，等待一个又一个人来了又退却，有时实在不耐烦，便全程沉默不语，直到李秘书面上带着笑的把人拉开。

同样的流程每年都差不多，林渊是唯一的例外，他是在楚家人读作名利场的生日宴，闯进来的一个异类。

楚阎几近于无的好奇心被林渊勾起，这个人不是仓皇的小鹿，也不是端着高脚杯的猎手，他和这里格格不入，却是他把这个世界隔绝在外。

不需要任何考虑，楚阎把他留下。

而后来，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楚阎知道了——

青年偶尔会喝酒，喜欢看书，擅长游泳，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骄傲却不自大，他念外语时声音很好听，磁性中带着点温柔的低沉，日常举止小动作很少……

这是一种无论怎么躲，都无法逃离的接近。

楚柳笙在一楼接待着宾客，说是接待，她却是被捧着的那位，而那些捧着她的人们走出这里也是被捧着的一员，一层一层往下，一层一层往上，身份可以随时转变。

女人脸上画的妆，男人头上的发蜡，只能在这一场宴会里象征着体面，等到下一场，他或她也许就被另一个人代替。

时间伴着月光往前走了走。

楚阎终于能脱身，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情绪的翻涌，以至于他以一种比较急促的步伐向林渊的房间走去，在途中，他路过了自己的卧室，和卧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那门没关。

有月光从门缝泄出来，落到楚阎脚边，他停了下来，走上前去，伸出手，手握在门把手处，顿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入目就是那张怪异扭曲的画像，它的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窗，无数道光线齐射，铺成一个整体，照在瓷砖上。

楚阎上前几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直到他把那幅画像的全貌完全地映入眼帘，直到他与画里嘶吼的人体对视，他突然有了想笑的冲动。

不是平常嘴角轻轻扬起的淡笑，也不是冷笑或是其他更疏离的笑，而是那种真正从肺部开始笑，难以抑制的、冲动的、愉悦的笑。

楚阎终于有了实感。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幅画。

畸形的人体，怪诞的背景，是他眼中的这个世界，画面里的人，代替他在嘶吼，而如今，他仍然留有继续嘶吼的冲动，却也有了想捧在手心的宝物。

在四月十四日，楚阎爱上了一个人，名叫林渊。

林渊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到只能映射出自己，那一瞬间，没有留给人类思考时间的一瞬间，他挡在另外一个人身前，一个贪婪的夺走他时间的人身前，竟然只是因为他欣赏那个人的手本身……

有点奇怪，又有点好笑，楚阎伸手撕下了这幅画，揉成一团，终于笑出了声，连带这些年缺失掉的情感，一并笑出来。

他一直在追寻的存在，连他本身也说不清楚形状的存在，要足够的独特，要足够的干净，要让他一想起，就不能将其与俗世的其他相关联。

他想要的那个存在，在他成年以后，在他放弃期待之后，还是出现了。

“楚阎。”

林渊在大开的门后面，楚阎一回头，就见到了他。两人在相视中，形成了对峙的氛围。

影子在他们的后面。像镜的两面。

林渊面上总是温和的，温和而疏离，疏离而残忍，他的眉眼，他的气质，完美地与他这一个个体融合，但楚阎这一次回头，却仿佛撞进他的黑眸，撞进他眸底平静湖面下的寒流。

楚阎收敛了笑意，“林渊。”

没有人更进一步，他们仅仅相隔几米，却一起陷入一种奇怪的静默当中，在静默的对峙里，有一种阴暗的、潮湿的东西在空气中涌动，爬出一道黏潮的痕迹。

楚阎莫名想起一句诗：

“黑夜里有一双眼睛，

它在潮湿的土壤中向外窥视。”

而窥视一旦被发现，就不再是窥视，就如沉默一旦被打破，以前积攒的所有暗流会瞬息全部涌出，和现在一般。

“你还要占据我生命里的多少？”林渊几乎要问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卡在这里很不人道，但这个氛围实在是太好了，我忍不住……还有这章太短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