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上善若水
（应钟调）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春秋】曾参《礼记?大学》
翌日清晨，宝马车等在寺外，玖思和关案山前来送行。作为一个好学的学生，玖思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除了佛经和禅乐，除了那些高深的哲学经典，在文学作品当中，您最喜欢的书是什么?能向我推荐一本吗？”
我想了想，考虑到这孩子的年龄，我回答说：“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的《小人鱼》。”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起了昨天在子衿脸书上看到她发布的一条箴言。
包括雨默在内，三个人都颇感意外。
我解释说：“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势必揭示人间的苦难，揭示人类精神发展历程中的盲区和误区，揭示所有的问题，以警世醒世，或提出解决方案和指导思想。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无论是各种宗教还是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情致的也好，理趣的也好，冷峻的也好，浪漫的也罢，大爱如《悲惨世界》，真爱如《圣母院的敲钟人》，关注的永远是人性本身。但在《小人鱼》这篇成人童话里，我看到的既有男女之间的私情，也有无私的大爱，因此被称为真爱。小人鱼公主因为爱上了王子而渴望来到人间，为了能够蜕掉鱼尾变成人，她忍受了由女巫药水带来的巨大的痛苦，还因此失去了美丽的声音，每走一步都如履针毡，而她为爱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没有得到王子的回应，王子尽管喜欢这个美丽的哑巴女孩儿，却终要和邻国的公主结婚。小人鱼公主在绝望之余还是放弃了杀掉王子重回大海的机会，为真爱而牺牲了自己，变成了海里最卑微的泡沫，但她最终被天使接去了天堂，获得永生。我们都为小人鱼公主的牺牲所感动，赞美她无私的真爱和天使般的心，但换个角度想，小人鱼公主的真爱感天动地，王子却对她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是那个王子，全世界有多少个男孩子想过，他们也应当成为小人鱼公主，或者小人鱼公主那样的人？”我说完看了看他们三个，他们都在沉默，现今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为所爱赴汤蹈火，乃至为对方的幸福付出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灵魂？这样的故事在古装剧里居多，现今的影视和八卦里，人们大都在跟小三或者前任勾心斗角，纠缠不清呢。
“从鱼变成人，又从人变成天使，小人鱼公主只用她短短的一生，就超越了人类几亿年的进化。”这就是子衿昨天在她脸书上发布的箴言。
“那就是一个童话故事。”关案山这时笑起来，还拍了拍我的胳膊，“别当真，要我说呢，那王子根本就不值得小人鱼公主……”雨默在边上捅了他一把。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用智慧来爱自己，用智慧来解决自己的问题，用慈悲去化人，度人，爱众生。”
时间不早了，大家相互握手，作揖告别。玖思终于忍不住，开始啜泣。我将他搂进怀里，抱了好一会儿，然后将一串佛珠挂在他脖子上，是我留给他的护念，并嘱咐他：“种善缘，结善果。”孩子不住地点头。
最后，我望了一眼云居楼。云居楼本不叫云居楼，只是我来此居住了一个月，才给它起名云居楼，待我离开后，人走楼空，不再有禅乐书声，不再有雨默玖思，不再有子衿琴箫相和，也就不再叫云居楼了。缘起缘散，似云卷云舒，一切皆为空。但知音相遇，内心的相守却可以超越时空。
当我踏出广德寺山门时，眺望隆中山的晨雾松云，身后响起玖思为我们送行的歌声。
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
半生遇知己，蛰人感兴深
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垅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
我和雨默的眼眶都湿润了。
一路驾车向东向南，经随州、武汉、安庆，我们准备在铜陵挂单过夜。
许许多多故事都是在人的心里发生的，而非动作片，一个表面上看平平静静的人，内心可能正在经历着一场情感的狂风暴雨，或正在酝酿一部旷古的巨著、音乐、画作、诗篇。王子永远都不知道小人鱼公主为他所做的一切，但是通过爱，小人鱼公主却达到和完成了灵与肉的自我超越。
雨默只有两年驾龄，所以一路上主要由我开车，我有中国驾照、北美驾照和国际驾照，凡我去的国家和地区，我都喜欢在机场租车自驾，哪怕是在靠左行驶的日本和英国（印度就算了）。我喜欢在开车时听禅静音乐和古琴音乐，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如此。我把子衿演奏的曲目全部从优酷上下载，拷进了U盘，此时，我一边开车一边倾听子衿弹奏的古琴禅乐专辑，我的头脑里又浮现出那晚她在月光下独自畅游的情景，没有水花，静寂无声，只有一圏圈一层层绸缎般被她铺展开去的涟渏，连水中的鱼儿都没有被惊动，就像一只宁静高洁的白天鹅，那样舒缓而优雅。我也联想起京都的禅院，每当落雨时节，寺中池塘的水面上就会呈现出无数的水圏，满眼绿色，感觉比没有下雨时还幽静。当一个生命远离尘嚣，全身心放松并融入大自然时，便能吸收到宇宙的能量，那是何等的愜意。我此刻驾车时的心情，就好像子衿在月光池塘里无声的潜游。
我在胸口处贴了两个电极贴片，它们会把我在开车时的心电图表发送和存储到一个数码记录仪中，并会同时记录下时间和地点。这些数据的积累和统计是为了我能观察到自己的禅定状态，每天早中晚在禅室中打坐，我会选择一个时段在左右手腕和手指上固定好传感器贴片，它们能记录下我坐禅状态下的心率；另外，我还会在头上戴一个很轻的“头盔”，头盔上分布着7个电极传感器，包括太阳穴、头顶前后左右额叶及中央区，它们能测量到我从入禅、禅定到出禅整个过程中头部的脑电波，其频率、幅度和整体性。如果我的脑子里在胡思乱想，头盔就会发出粉红色的不稳定的光，而如果我进入了禅定状态，头盔就会发出蓝色的和渐进稳定的光。这套装置被称为“禅者心脑电波测量仪及头部按摩器”，它是由知音国际爱乐集团医科大学开发研制的，我从四年前一来到中国就购买了它，每天禅坐时都会使用一次，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套仪器促进和提升了我的禅功。但它还有另一项功能，即它同时还是一个头部眼部和颈部的一体式热感应智能按摩器，它先通过传感器测量头部各区域的脑电波，若你需要按摩，它就会根据测量到的信息，用大小不同的梅花针对不同部位进行智能按摩，每次按摩之后，我都会感到头部、颈部和眼部血液循环增加，头清目明，非常舒服。在每每称赞这是一件好东西的同时，我却从未注意过它的发明者，她的名字叫青子衿，而在提出这项发明的创意时，子衿还只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我从不知道，在我遇到子衿之前，她的思想就早已进入我的生命和灵魂，每天都贴着我的心脏和大脑，深深地测探着我与神的最微妙的关系。
当雨默第一次无意间看到我戴着这套装置打坐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我向他解释：知音大学医学院以及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一个从事脑与宗教研究的小组，向全球征集了一些使用这套仪器的测试者，他们希望能通过实验跟踪、大数据采集分析和他们的综合研究，向世人阐明禅定的科学依据。爱因斯坦说：“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子，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瞎子。”
我进一步向雨默解释：“一个资深的曹洞宗禅师在进入禅定时，脑部会出现50%的α波，而一个初禅者只会产生大约20%的α波。曹洞宗和尚在坐禅32分钟后，α波和θ波充满了额叶和顶叶，α波也广泛地出现在他的枕叶和颞叶。打坐者进入深层第三期时，主要脑波为β波，对外界刺激的反应降低，专注于当下以取代时间，时间被暂停。在禅静中，我们空掉意识，大脑和全身得到放松，回归自然状态，没有任何干扰。这就好像我们用一只透明的桶从海里打上来一桶水，水是浑浊的，我们让它静止在那里，不去扰动它，慢慢地，水里的杂物开始分层，有些漂浮到水的表面，有些沉淀到水底，中间的部分越来越澄澈，把所有的杂质排放掉，把水过滤，就得到了一桶清净的水。”
在开车时可以进入禅静，做任何事时都可以以平安之心去做，不急不躁，无惊无虑。我一边开车，雨默一边观察测量仪上显示的我的心电图，幅度平稳，心率均匀，并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但在经过武汉时却发生了意外，右边一个小路口上有一辆车突然横冲出来，几乎就要撞上我们的车，雨默吓得惊叫起来，我从内线急速向左打轮躲开了那辆车，但却进了反方向的车道，一辆大卡车迎面开过来，我又急速向右打轮回到右线，一场交通事故就这样被避免了，而完成这一切我只用了一秒种。雨默惊魂未定，右手抓着右车门，左手按住胸口，他看着前方，汽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雨默喘息了一阵，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才看了看我，我气定神闲，面未改色，继续开着车，继续听着子衿的琴曲。雨默拿起测量仪，查看半分钟之前的记录，发现我的心电图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心跳没有加快，幅度也没有升高，他惊呆了，以为测量仪出了问题。我可以在禅静状态下应对突发事件，心脏没有为此多跳一下。但是我完全能够理解雨默此时的感受，我第一次见到子衿时，就是他刚才那般的感觉——一场冲撞事故发生在了我们心里。
“我十六岁那年，就在加拿大考到了驾照，至今没有发生过事故。我希望永远也不会发生。”我平静地对雨默说，并且我说话时的音调、语调和节奏与正在播放的古琴曲非常和谐。“不过，初学驾驶时，我也很紧张，很胆怯，可是当我打开汽车音响，听到我熟悉的音乐时，我就忽然间变得放松和自信，变成了一个好像很有经验的司机，驾驶时还带着节奏，甚至动作优雅。”
“也从来没有被警察抓过？”雨默稍微放松了一点儿，手却仍旧按在胸口上。
“有过两次，”我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减速转右，“一次是在日本，一次是在温哥华。因为我把车停在路边打闪灯，警察发现并过来寻问我是否遇到什么麻烦，我说我只是想看着这里的风景，把一首曲子听完。”
雨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很高兴能帮他缓解情绪。
“那天你去609所，看的是什么电影？”我接着平静地轻声问。
雨默定了定神，扶了扶眼镜，又想了想：“超人。”
我点点头：“超人之所以为超人，你认为他有什么超人之处？”
雨默的脑子因为刚才受了惊吓而明显反应变慢。
“有一点，”我说，“他比我们普通人的时间快。”
雨默点了点头:“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会飞。”
“止，而后观；静，而能听。气定则稳，气散则乱。当你进入禅静状态时，你的专注力会增强，你的敏感度、自制力和反应能力也会提升，你就控制了时间。所谓活在当下，就是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当下。”我把车平稳地在山间公路上转了个弯，然后继续说，“你知道五中校长给玖思测试那天出的作文题是什么吗？”
雨默摇摇头，笑着问：“你看了？”
我点点头：“题目是‘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雨默皱起眉头来，“这是给小学毕业生出的作文题吗？”
“的确，我也觉得这是老子给自己出的作文题。但是事后我听校长说，这其实是子衿给玖思选的作文题，她想看看在大洪水夺去了这孩子的家园、亲人和学校后，他是怎样认识和理解水的。你知道玖思是怎么写的？他说：没有什么比水更强大，看看海啸、洪水和大潮，人的思维、意识和情绪也会像海啸、洪水和大潮一样，释放出巨大的生物波和磁场，其辐射出的能量甚至不受时空的限制，如果不对其加以管束，它就会把它的周围泛滥成灾。所以我们要用水管和渠道把水管理起来，引导到我们需要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放到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形状，但如果把水加压至60,000 PSI或以上，并从一个小孔压出，成为一股高压水线时，这个水刀甚至可以强大到能切割钻石。”
“这不是你在禅学讲座书中写的吗？”雨默笑起来，“这孩子读了你的书，难得他小小年纪。”
“是啊，”我说，“他还从其它方面写了水的道性，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们的地球家园表面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我们人体的百分七十都是液体，我们得保护好我们的生命水资源，与大自然和平相处。最后压题的一句是：水是人类的老师，也是万物的生命之源，人类要跟水成为最好、最和谐的朋友。上善莫如水。没有什么比水更强大，也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最柔弱的往往是最强大的。”
“不错不错！”雨默赞叹，”就算中学生写出这样的作文都应该给高分，为何校长给玖思的作文扣了3.5分？”
“因为他超过了限定的字数，把试卷背面都给写满了。”
雨默不禁大笑起来，拍掌叫好：“五中校长没读过你写的书，不知道你给了玖思多大影响，他每天不仅要学课本上的知识，做那么多功课，还跟着研究生一起听道学法。阿弥陀佛！机会青睛有准备的人。真的感谢子衿菩萨！”
“是啊。我刚才想说呢，其实是静心。静心，把能量专注在当下，集中到一点上，就能形成巨大的能量。一个钉子，那么小，钉在墙上或木头上，却能承载重物，只因为它专注，专一；当你的专注力作用于一点上并不断地加强它之后，你的功夫可以使你用一根手指就能撑起你整个的身体，并能保持平衡和稳定，这就是一指禅。”
雨默领悟，不住地点头。
沿途找一家素菜馆并不容易，但雨默并不想在随意一家餐馆里点一道素食，坐在吃肉的人旁边，那并不是纯粹的素食。好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了谷歌和百度，有了GPS。过了安庆，路上车辆少了，我让雨默来开车，我需要休息一下。不料，开着开着，雨默突然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又猛地打回右边，就像我先前做的那样，但右边并没有车冲撞过来。我并没有惊愕，只是侧过头去看着他。雨默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道：“抱歉！我走火入魔了。”
我非常理解，那个险些发生的事故在他的心里又发生了一次，可能还会发生多次，直到他放下；这次他躲过去了，而这使他心里的压力释放了许多。而我的心也没有因这一次在他心里发生的事故和作出的反应而多跳一下。学道有先后，功夫有深浅。我跟雨默10%是师生，90%是同修。我知道他的气还未消，心里还在怨恨刚才那个冒失的家伙，这是一个施教传法的好时机，于是我说：“有一次，苏东坡去大相国寺拜访佛印禅师，看到墙上有一首佛印新题的打油诗：‘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面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苏东坡看后不以为然，提笔在旁边和了一首：‘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后来，宋神宗在王安石的陪同下来到大相国寺，看到墙上的诗，王安石也和了一首：‘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神宗看后大为赞赏，也乘兴和了一首：‘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家国盛，气凝太极定阴阳。’后世隔空和‘酒色财气’的诗颇多，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说：‘酒是断肠毒药，色是剐骨钢刀，财是要命阎王，气是惹祸根苗。’”
雨默边开车边笑了笑。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杀人，放火，嫉妒，诽谤，怨恨，自杀，施暴，复仇，皆因一口气；甚至一场战争，尸横满野 ，血流成河，也皆因一股气，其破坏力可致人祸天灾，后患无穷。人若生气而无门发泄，便会反噬其身。人在意念中造的业，有时当下就遭果报，只是人肉眼凡胎，看不到意念产生的能量生物场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意识能量的发射塔，在收发各种能量，所谓一念泰山，一念星河，咫尺地狱，咫尺西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人要治心，要修得福慧法门度已度人。起心动念都是修行。这是我在每一次禅修讲座中一再提到的，因为有不少人既不嗜酒，也不好色，也不贪财，但就是过不了‘气’这一关。”
“我爷爷就是被气死的，”雨默说，“被人诬陷至死。”
“阿弥陀佛。”我痛心地低声念道。
“我爷爷因心脏病去世的前一天，我刚出生，那天下着雨，爷爷在弥留之际为我做祷告，最后对我父亲说：高山无语，明月无言，花开无声，静水流深。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万物生。万语万当，不如一默。”
我沉静了片刻，点点头道：“有人受了别人的气，有人给别人气受。我们要修炼的，其实就是这口气，这个心念。有的人忍不了一口气，有的人气盛时要发泄。有太多的人都毁在了一口气上。给你讲两个例子：我有一个舅父，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上中学时，有一次在学校里犯了错，被老师请家长，我的舅母赶到学校，当着众师生的面痛骂她的儿子，并给了他一记大耳光，之后就忿然离去，留我表兄一个人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分钟后，我表兄跳楼自尽，只有十四岁。可是，他那天究竟犯了什么错，事后没有人记得了。另一个例子，我有个堂妹，我叔叔的女儿，白人，小我十岁。上次我回温哥华探亲，她执意要我和她还有她的女友一起去看泰勒?斯威夫特的演唱会，我知道泰勒是世界级的歌手，有铁粉无数，我也很钦佩她的才华，但我是个好静的人,我喜欢古典音乐，所以我不想去。可我堂妹非要我陪她去，因为我们全家人都想把我从空门中拉回来。我不想太让她扫兴，就陪她去了。那是一场在体育场里的大型演唱会，上万人都在欢叫，很多人都一直站着，跟着音乐和泰勒一起跳，就像一场盛大的Party，我堂妹则是从泰勒的第一个歌词就一直跟着她在唱，尽管是坐在那里，却一直都在手舞足蹈。而我虽然也是坐在那里，其实一直都是在半闭着眼睛打坐，闹中修静，真是一个练功的好场合，可惜浪费了一张票，应该留给别的铁粉观众。演唱会之后，我堂妹还一直热血沸腾，说要一起去酒吧，然后开车送我回酒店，我对她说不顺路，并劝她把心静一静，早点回去休息，就自己打车走了，结果……她在路上出了车祸……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
雨默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气聚则生，气壮则康，气衰则弱，气散则亡。智者知养生也，养生之妙在于养气，慎言语以养神气，忌狂喜以养心气，乐助人以养胆气，善制怒以养肝气，少忧思以养脾气，食清淡以养胃气，常咽津以养肾气，深呼吸以养肺气，多运动以养骨气，交挚友以养人气，好读书以养灵气，不显露以养元气，居中道以养和气，意内守以养真气，祛惰性以养志气，坦胸襟以养正气。修炼首先要修要养的，就是这口气。”
“我现在就想到子云静心度假村的园子里，去走太极弦平衡木。”雨默说。他还是没有悟到应该放下，活在当下，没有挂碍和执着，才能得大自在。他现在就是在走平衡木。作为音乐家、指挥家和古琴家，子衿看上去已修炼到高朋满座而坦然处之，曲终人散亦不觉孤寂。
“像青小姐那样中西方古典音乐和古典文化兼修并蓄的艺术家，又富有现代和超前创意思想，真是难得。”雨默说。看来，他的脑子里跟我一样，满是子衿。这很自然，我们平时接触的人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跟佛经、典籍、古乐和自己打交道，像子衿这样高能量美丽的灵魂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谁能无动于衷？但我希望，雨默也能像我一样爱而无欲，恋而不迷。
“有机会，咱们一起去看她的音乐会吧，不管是古琴的，还是她指挥的交响乐。”我说。
“她今晚有演出吗？”雨默问。
我不禁笑起来。和同路人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人生之幸也。后天，西湖琴社有一场聚会交流演出，不知子衿会不会去参加。下个月，北京大学有一场中国宗教音乐雅集将会在百年讲堂举行，由北大宗教文化研究院举办，汇演将会集儒、释、道、□□教、基督教和原始宗教等音乐及舞蹈艺术于一堂，展现宗教艺术的圆融之美、和平之愿、超越之维、神圣之光，我刚刚收到邀请函，但还没有告诉雨默，他现在需要平静，稍然安息，平复心气。我从汽车的电子屏幕上选了一首曲目，对雨默说：“听听这一段。这是子衿两天前刚上传的一个新视频，我在优酷上看到的，是她演奏的古琴曲，但是有交响乐队伴奏。难得一见古琴协奏曲，子衿亲自作曲、领奏；不仅如此，她还给这段音乐配了音，我是说，她以音乐为背景，还配了一段语音文字。真佩服她的创意。来听听这段音乐和朗诵。”
“太好了。”雨默非常期待。
音乐响起，古琴的筝筝一响，在山水流云间悠悠荡出，又潺潺铺展开去。交响乐队低声的协奏，营造出宽广而绝美的仙境。此时，我们的车所经过的山间景致，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瑞士。如音乐般优美的语音这时响起：
“存在～是一支交响乐队，我们渴望与之合鸣。所以，音乐～才会那么吸引头脑和心灵，因为聆听音乐，有时能使我们～融入全宇宙的和谐。
“聆听贝多芬、莫扎特或东方的古典音乐，一个人会进入不同的世界，继而，一种完全不同的形态出现了。你的波段变了，你的频率变了，不再有思虑，换成了伟大的乐音在你周围，你的心里也开始跟着一起演奏，重新创造失去的旋律。
“这就是伟大音乐的定义：让你看到与整体合一的境界，那种天人合一的、更加接近神的崇高的美，即使只是一刹那，也让你感受到那难得的心灵的净化，平静，重新被注入能量，涌现出感动和喜悦。
“创造这种天人合一的方式还有很多，因为大自然和人的心灵就是一把无弦琴。靠在树上，感觉与它交会，融为一体；游泳，闭上眼睛，感觉融入水中，与水合一。坐在瀑布旁，聆听，坐在雨中的湖畔，聆听，坐在月光下，闭目聆听，行驶在云雾中，聆听……耳朵能听到的，是声音，而音乐，是用心灵。静心就是神圣的聆听的艺术。如果你听到了音乐，那便是你的心灵与神的合一。
“梵文nada的意思是‘音乐’，西班牙文中也有同样的词nada，意为‘空无一物’，它们都是美的，因为我在谈论的～是一种因宁静而产生的～天人合一的音乐，它是一种内在的、和谐的、本有的音乐，只是我们在世事烦扰与喧嚣中遗忘了它，我们只需要安静下来，让我们的心停下来，与天地神合一，渐渐地，我们就能听到那极其美妙的旋律，那整个宇宙都在优雅起舞的乐音。那是一种星辰的、天体的和谐运转，整个存在就像一支交响乐团。除了人类以外，没有什么是不自然的，万事万物都和谐而又优雅。而人一旦产生欲望，就破坏了和谐，一旦表现出欲望，头脑在狂热的状态下，人就变得扭曲和丑陋。人从未满足过，总想要更多，始终贪得无厌，也无尽地向大自然索取。‘地球能满足人类的需要，但满足不了人的欲望。’
“一旦你的心回归宁静，回到元点，归零，你就得到了疗愈，这时，音乐就会自然响起。热爱音乐的人，内心势必拥有更多的宁静、和谐与优雅。当音乐在你心中和周身流淌，它甚至会像绽放的花蕾一样，被传播、感染和洋溢到他人身上。诸佛就是如此的优雅，他们的内在充满了音乐、和谐，并且不断地流泻，洋溢到他人身上。”
雨默这时把头扭向窗外，在音乐和云雾美景中默默地流起泪来……
细密的雨滴打在车窗上。我问雨默：“刚才那首曲子，你感觉如何？”
雨默想了想，问：“音色有些特别。子衿用的是什么古琴？”
“她弹奏的不是古琴，而是吉它。”
“What?!”雨默又完蛋了。
“她把吉它平放在腿上，调好音调，然后就像弹古琴那样地弹吉它，右手弹拨，左手滑走音，听起来真像古琴一样。”我说。
雨默闭起眼睛开始在脑子里想象：“六根弦……”
我又在屏幕上选了一首曲子：“这是子衿用吉它演奏的《春江花月夜》，用的是琵琶的弹拨手法。”
雨默一边听一边就颤颤地笑了起来。
“再听下一首，子衿用古琴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我说。
“What？！”雨默一边听一边摇头赞叹，“她解锁了这么多乐器，把自由还给了固有的音乐。她受过什么思维训练？脑子是什么构造？哦，对了，我在YouTube上看到青小姐的一个短视频，是去年她为温哥华爱乐岛的国际爱乐风筝节做的宣传片，是在爱乐岛的沙滩上，蓝天碧海，美极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者都在放风筝，环岛海滩上空有上千只风筝，五彩缤纷，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人们望着天上的风筝，又喊又叫，青小姐却一个人坐在水边太阳椅上，戴着墨镜，身边插着一根长长的渔竿，那样子就像是姜太公在钓鱼。要知道爱乐岛可是素食岛，禁止钓鱼，所以人们看见她的渔竿都感到非常惊异，可是原来，青小姐的渔竿不是用来钓鱼的，她的渔竿上栓着渔线，渔线上栓着风筝，她用渔竿和渔线放风筝，而她的风筝是一只名为‘环宇知音号’的太空船，风筝放得老高老高，还在空中播放音乐。这个创意和设计获得了去年爱乐岛国际风筝节的特别奖，光是视频点击率就赚了一笔钱。”
我听罢不由得笑起来，因为终于使雨默重新笑起来：“你喜欢那句诗吗？”我问。
“哪句？”雨默把脸转向我，眼睛却仍旧看着前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