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鸥鹭忘机
（仲吕均）
风摇竹影有声图，雪打梅花无字书。
悬崖有轴长生画，瀑响无弦太古琴。
——【唐】陆羽诗变奏
天阴着。
天总是阴着。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日历，一叶落知秋。
许多故事都只是发生在人们内心，没有动作片里抓人眼球的打斗、枪战、追杀、赛车、宇宙飞船、超人和外星火拼，然而，我们内心里发生的一切却是一波才动万波随，一念即出千载劫。
许多事情在发生之前，已经在我们内心被演绎过无数次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它最终还是发生了。
午后，伊独自走在沟壑纵横、覆荫被绿，云雾缭绕的山间。伊什么也没带，只在腕上挂了个葫芦，长发系在身后。她一手提着白色裙幅，边走边拨开挡在前面的枝条，以免被丛生漫长的树柯和荆棘剐伤，她浑身都已被浓重的雾气浸湿。
伊边走边用目光四下里搜寻。四周静极了，云树如织，气色沉浮，一片茫茫之中，只有风掠苍冠、鸟雀鸣啾、溪流潺动、虫穿草底的天簌之声，以及山林所涵养和吐纳的各种馥郁气息。伊顺着林中小径从西北往东南穿越，却未在这座竹苞松茂的山林中遇见一个人或一只野兔。抬头望望天，浓云压顶，看来又要下雨了，伊面容上显露出几分不安，但她仍旧继续往前走去。
不远处有一座坟。伊这时忽然发现前方一棵大树下歇着一只背篓，她一眼认出，那正是“云梦”的。伊蓦地站住，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按住胸口，往周围快速地寻视了两遭，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也听不到任何有人类活动的声音。寂静之中，只有她的心跳咚咚作响。半晌，伊才从树后慢慢出来，向前面那棵女桢树走去。
伊来到树下，才发现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下坐着一个人，她险些失声叫起来，忙捂住嘴，可是很快，又缓缓地放下了手臂。
那正是“云梦公子”，他坐在一个蓝色蒲团上，两腿双盘，两手相叠，上身中正，闭着双眼，他竟在那里打坐。如果不是他的背篓，既便走到近前，伊也未必能发现他。
伊有些苍白的脸上此时泛起一阵红晕，她定定神，观察了“云梦”一阵，之后抬脚轻轻走到他近前，才发现“云梦”身边还放着另一个蒲团，就好像是给她留的座位一样。伊手上拿着葫芦，犹豫着是放下葫芦就走呢，还是等“云梦公子”出定，反正她不想打搅他。望望天色，伊决定守候在这里，况且她已跋涉半日，也想休息一下，于是便在“云梦”身旁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将葫芦放到身旁。对面半山腰上云栖雾笼，静秘如仙境。伊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然后盘起双腿，用长裙幅盖住双膝，也开始闭目打坐。
听到松果落地的声音，伊缓缓睁开双眼。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伊侧过头去瞧瞧仍在禅定中的“云梦”，看上去他有些疲惫，面容中还含有一分忧楚与伤感，使伊想到佛祖释伽牟尼在证悟之前于菩提树下七七四十九天打坐时的情景。“云梦公子”额头宽而明净，两道长长的黑眉端正有神，眼窝深陷，鼻梁挺直，两缕长发垂在额边。伊默默地凝视着他，想从这个人雕塑般的外表透视到他的内心。
微风掠过，雨随时都会下，伊又抬头望望天，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阴阳难辨。行者休于树，云者任去留。此时此地，倒真是息心忘返之佳境。随后，伊又看了看“云梦公子”，一阵风拂过，撩起他的云纹蝉衣，露出他左小腿内侧一道细长的血印和一大片擦痕。伊的心猛地一颤，想了想，她松开双腿，从左边的裙兜里摸出一小盒清凉油，看了看，又放回去，从右边的裙兜里又摸出一小盒芦荟汁，然后她轻轻解下自己的白头帕，铺在自己腿上，在头帕上涂上芦荟汁。她看了看“云梦”，又看了看他腿上的伤，便轻轻挪到他左侧面，将那块头帕小心地覆在了他的腿上，这才定下心来，然后她决定就此离开。
云脚擦过山巅，一阵雷声滚过。伊提起裙摆，最后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云梦公子”，刚要转身离去，突然之间，她的右手臂被“云梦”的左手一把抓住。伊一下子站住，没有动。“云梦”也没有动，除了左手抓住了伊的右手腕，其它部分仍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式，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不动声色，却以一股奇异的力量抓住了伊，顷刻间与她交融在一起。
伊在那一瞬间被带入一种丧失了记忆的永恒，她仍旧没有动。“云梦”的手顺着她的手腕轻轻地，慢慢地往下滑，最后抓住了她的手。伊仍旧没有动，他们相互感受着彼此，两个灵魂微妙地、无比深切地、无声地撞击出惊天动地的量子波，震荡着他们前生与来世的几千年，牵动着无数的灵魂。在这两个心灵深深的对视与交融中，伊已然没有了头脑中的时间、语言、社会习俗，也没有了身外的山林、细雨、鸟鸣、水声……不知过了多久，“云梦”的手轻轻松开了伊，仍旧闭着双眼，右手立于胸前，左手向前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伊领会，提起裙幅，重新坐回到“云梦”左前方的蒲团上，盘起双腿，和他一起重新入定，进入同频同谐，一起超越此时此地此境此我，一起超越古今。
世间有神仙眷侣，但不知有没有鸳鸯禅。两个从未对过话的人却可以心授神与。雨水模糊了一切，时空已成为巨大的虚设，在两个灵魂脱胎换骨转世再生般的涅槃中，雨水、山林和宇宙都寂静无声……
雨珠从密枝间滴落，偶尔可以听到不远处淙淙的溪流。山林静极了，有云飘过的山林静极了，有云飘过的天籁的世界静极了。云卷云舒，于虚无漂渺间幻化而舞。这是高山，是流水，是人类最古老、充满了万物音乐般的气息。这音乐使万物牵手，万物连根，万物相爱，万物花开，生生不息……
雨滴坠落，坠落，坠入云雾，坠入山林，坠入泥土，坠入溪流，坠入丝竹管弦的万籁和声，每一滴都在倾诉着宇宙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