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璆说得这样敷衍，沈复生自是不信的，他刚想要仔细询问，却听得门外阿灏出声问道，“老师？”

因怕明哲吐血不止的模样再吓着阿灏，沈复生便让阿灏一直在屋外待着。

“明哲师父没事吗？”

此时沈复生算是体会到了穆璆的心境，他同样对阿灏说道，“放心，会没事的。”

可这心也不是能因这一句话就能放回胸口去的，阿灏接着问，“那我现在能进来看看明哲师父了吗？”

沈复生看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明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穆璆这时撩帘出来，“我在给你的明哲师父看病，需用到几味药，只能劳动你一下了。”

说完又转身去喊离无怙，“师弟，你同他一道去吧。”

离无怙知道这是要支开阿灏，点头接下了师兄给的这桩任务，只是起身经过师兄时，师兄也拉住他，从袖子中掏出钱袋来，照会他，“给他买些喜欢的东西，让他高兴些。”

离无怙从师兄手中接过了钱袋，领着阿灏出门去了。

“我还不太认识这里的路，就只能劳你带路了。”

阿灏没言语，只是独自走到了离无怙前头去，离无怙当他这便行动了，匆匆跟上。

两人结伴出门后，走了有一会儿，离无怙越瞧周围景色越觉着不对劲儿，便问起阿灏，“这是去城里药房的路吗？”

阿灏回的坦荡，“不是啊。”

离无怙颇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阿灏说得干脆，“反正是支开我，由着我出来散心的，你管去哪儿呢。”

阿灏说完向前跑去，离无怙正要去追，却是在一户人间门口停了步。

跑了几步的阿灏扭头见离无怙没有跟上，又掉头回来，看离无怙站在人家门口看得出神，他也朝里看了看，也没瞧出什么特别，不过是普通人家。

他问离无怙，“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我在看坐在院中的大爷。”

阿灏又朝院里看看，那院中的大爷，正抽着旱烟，在烟嘴上嘬上两口吐出个烟圈，这有什么值得停下看的。

“这大爷怎么了？”

离无怙便告诉他，“我上午见过这大爷。”

离无怙记得这大爷，有着一双粗糙的手，进了殿中，便直接跪倒，头也不抬，屈着上身，一口气的许了许多愿，祈愿今年收成好，好让一家几口有个饱饭吃，祈愿今年不涨租，给孩子们添几件新衣裳。

虽是祈愿，但句句都像是在诉苦。当时离无怙站在一旁听着这些祈愿，看着这大爷跪倒久久不肯起身。离无怙看到他跪倒时，紧紧抠地的手，双手粗糙满是茧子和伤口。

此时这双手正握着烟杆，一脸满足的抽着旱烟。

“我上午见他时，他口中虽说着神仙保佑，但却满脸愁苦。可此时再见，他脸上倒是没了上午的愁苦之色。是否是他上午那些的祈愿都已实现了？”

“那自然是......”

听到此话，离无怙面上一喜，以为这位大爷上午所祈祷的皆都如愿了，谁知阿灏下半句却是，“那自然是没实现的。”

离无怙脸上刚浮的喜色就这么被阿灏的这句话给砸了下去。

“收成，租子，这些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有结果的。”

离无怙又多看一眼院中的大爷，转身跟上了阿灏，“那为何他......”

“为何他还能有这么惬意的时刻？牲口平日还能有片刻的放风呢，人还不能偷个闲啊。”

听阿灏口气有些不悦，离无怙忙解释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阿灏有些不信的看着离无怙，“你不明白什么？”

离无怙一时也有些说不上来，阿灏便也没等他，径自转身离去。离无怙只得跟着他，跟着他来到条溪流边。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自然是难懂偷闲对劳苦人而言是何等珍贵。在地里忙一天，许就指着那一口烟活过来呢。”

阿灏边说边弯腰挑拣起石头来，“像我，被老师逼着读一天的书，也就指着一天这一会儿了。”

说罢，阿灏便跳上溪中垫石，横手甩出手中石片，那石片在水面一连跳了几下，激起许多涟漪。

“要是从早到晚都在地里，从早到晚都在念书，这日子多无趣啊。”

离无怙思索片刻，高声道，“我明白了。”

阿灏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量吓了一跳，他有些搞不懂面前这人，一会儿说明白的，一会儿说不明白的。

“你又明白什么了？”

“烟杆于老农，溪流于你，正如风花雪月于诗人，此乃生活意趣。”

人这一生忙忙碌碌，总是为个什么，然而事事都讲目的，难免疲累，便需要这样一种什么都不为的意趣，生活方可长久。

他是明白了，可阿灏没听明白，“什么于你，于我的？”

水声大，离无怙听岔了，以为阿灏在问自己，什么是自己的意趣。

“你问我的吗？”

阿灏没管他的自言自语，只是又向前跳了一步，跳到更大的一块垫石上。离无怙便跟在他身后跳上一块石头。

“我的意趣......”离无怙思索片刻，脑中想到的只有那一双沉如井的眼睛，“你见过□□吗？在我看来，□□便是人间最鲜活有趣之物。”

“□□？”阿灏停下脚步，有些古怪的看着离无怙，他是没想到，这世间居然有着迷于□□的，他伸手朝河中一指，“那样的？”

离无怙顺着阿灏所指的方向，终于见到了他魂牵梦萦的□□。

离无怙的心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见到了真身他本该是激动的，可阿灏只看到他嘴角牵动，最后从嘴里吐出一句，“这东西.....怎么.....这么丑？”

离无怙口中的“丑东西”似是不满，示威似得跳上垫石，吓得离无怙仰身躲避，差点没摔着了，见离无怙受惊，这“丑东西”这才满意的一蹬后退，“噗通”一声跳进水中。

离无怙勉强站定，神情复杂的看着游走的□□，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怪悲兄那般生气了。”

他是以为自己在说他丑吗？

阿灏见他如此，嘴上嘲笑他，“什么啊，原来你是‘叶公’好□□。”

“我......”离无怙哑口，他想说不是，“我是真的，挺喜欢□□的。”

“那你刚刚怎么还躲开了？就像故事里的叶公，他说自己爱龙，可真龙现身之时，他却吓的惊慌逃避，如若真正喜欢，真龙飞天离开之时，该要不舍的。”

不远处的阿灏见离无怙神情变化的如此精彩，看他从惊喜到惊吓，再到感怀，最后惊悟，还真没想到，一个□□竟有如此本领，让一个处变不惊的修行之人的脸色如染缸般多姿多彩。

目睹这一切的阿灏大笑两声之后，便折返到离无怙身边，拉起了他的手，领着他向前走，以防他再滑了脚。

离无怙正沉湎于所喜之物非自己所想的忧悒以及对悲以归的内疚之中，阿灏这时过来牵上他的手，反倒让他受到了些安慰，离无怙看着这个嘴硬的孩子，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不禁夸赞他。

“你还真是个好孩子啊。”

阿灏接受了，“那是自然，我老师也这么说我的。”

离无怙顺着他的话问，“我见你老师对你也颇为严厉，你倒是对他死心塌地。”

“老师虽也打我骂我，可也对我很好，他罚我之后，总也会后悔，便会特地买好吃的给我。”

这话说得离无怙也甚是羡慕，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师父，然后他想起了穆璆看向沈复生的眼神，原来师兄是这样的心情吗？

离无怙与阿灏站在溪流之上对话之时，不远处缓缓飘来了莲花灯，这引起了离无怙的注意，他问阿灏，“那是什么？”

“是有人在放水灯，估计是前两日的游行变故，有人悄悄祈福吧。”

离无怙目送那水灯随流远去，目光放远，是一望无垠的稻田，灌在春水之中，一时风起稻子起伏如浪，又有波光映衬，亮如缎面，离无怙看着心想，看这长势应是丰年，那位大爷大约能够心想事成。

此时正送穆璆出门的沈复生，经过河边之时也看到了水灯，有一盏水灯卡在了岸边，沈复生见状上前欲要将这盏水灯重新放回河中去，好让水灯上载着的愿望顺风顺水。

穆璆跟着他来到岸边，他低头看着正意图从水草中拿出水灯的沈复生。沈复生拿起水灯之时，感受到了穆璆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问出心底疑问。

“穆兄，我发觉......你好像总是会看着我出神。”

“对不住。”

穆璆匆匆收回自己的目光，思索片刻后他实话实说道，“因我对你一直好奇。”

“好奇？”

“那日你拜托我照顾那几个跟着衙役走的孩子，可你护着的那几个孩子分明算是‘背叛’了你，我也看出那几个孩子跟着衙役走的时候你脸上现出的失望神色，为何你还要拜托我照顾他们？”

沈复生笑笑，“确实那几个孩子跟着衙役走时，我心中十分失望，感觉我往日里对他们的教导全然未起作用。可好在我身边还有阿灏。”

穆璆不解的看着沈复生，沈复生这时却是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将那盏水灯放至穆璆掌心。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家明。只要有一个阿灏这样的在我身边，那我便相信往后总会有许多个阿灏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