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彩雀族最近的一座山上，一头白发的青年从树屋里爬出来，百无聊赖地招来一朵野花，一瓣一瓣地扯下花瓣丢掉。

一旁打坐的落阳将这一切看在神识里，隐隐叹了口气，头上的藤蔓叶子随风飘动，睁开一双翠绿色的眸子，落阳起身走了过去，仰着头看向树屋里的人。

“阿游，下来。”

明游往下瞥了一眼，翻身落下，稳稳站在地上，“师兄。”

落阳走到一旁简陋的凉亭里，挥手间木桌上多出四菜一汤。

“吃饭，吃饭药效估计就过了，最后一天了。”

明游走过来，坐下后拿着筷子，半天下不去手。

落阳夹了一筷子烧肉进去，没好气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被明游一筷子薅开。明游抬眼看了一眼，低声道：“又不是沿街要饭的乞丐，敲碗干什么？”

落阳收回手，说：“那你要着饭的也不见吃啊。”

明游心梗了一下，低下头老老实实吃起来。

前几世非灵气浓度比较高的东西，他基本不入口，因为吃下去了全是杂质，身体根本无法消化，这一世有了人身，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单纯味道不错，但是没什么灵气的东西，灵力已经能化开了。

不知道落阳是怎么注意到的，这两个月拿出来的饭菜基本都是两者混合着的。

明游专专心心吃饭了，没注意到对面的人正在走神。

落阳主要想的还是那个月牙山。

上一世他被明游带到山上的时候是瞎了的，山上的情形印在神识里，但是到底没有亲眼看见，后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除了明游每次出去回来后山上新伤盖旧伤，在其他地方，那几年当真是他入道以来最舒适、最闲暇的时候了。

风水轮流转，今朝轮到他来照顾明游，为明游忙前忙后了。

这种感觉比较新奇。

但是在看到明游狐狸精的妖相以后，就算他把耳朵尾巴收敛地干净，那一身隐隐约约的狐族妖气还是勾得他……

有点怀疑是幻形丹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了。

那一瞬间突然就意识到了，他长大了。或者说，在明游心里，他一直就是个成年人，一个大男人，而不是一个需要人抱着把尿还哄睡怕黑的小娃娃，他是个大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想法暂且不提，但是在意识到明游长大了的时候，落阳感受到的是自己“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不对劲。

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跳加速，时不时地投注过多的注视，甚至在对方闭上眼睛毫无防备的时候，想不要脸地蹭上去给人抱抱。

他不对劲！

总不能他是个天生的变态吧？！

落阳开始在自己身上找问题，但是不到几天，作为一个上百岁的成年人，他下意识地开始在别人身上找问题，来解决自己的烦恼。

落阳食不知味地陪着明游吃完午饭，刚收拾干净桌面，明游身上突然迸发出一道灵力的波动。

落阳凝神转头看过去，明游身上的发色，眉心的印记动物在褪去，眼角一抹红消散干净后，那股本身自带的冷漠从棱角分明的五官上透了出来。

一身白衣的明游看着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独绝，也难怪总有女弟子偷看他练剑。

但是下一刻明游把身上的披风随手一扒，在衣服上的一个阵法上随手点过，又变成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看着更冷了。

但是……落阳看向明游束得板正的腰，确定了，黑色显瘦。

明游前脚腿了药效，后脚就掏出一枚幻形丹倒下来吃了下去，入口即化。

落阳刚伸出去的手阻拦都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明游头顶开始“嘭！”的很小一声，然后冒出了一对黑色的，毛茸茸的耳朵，甩了甩头后一双红得发黑的眼珠子变成了一双赤金色的瞳，嘴角隐隐冒出了尖尖的牙。

明游抬手摸了摸两侧，没摸到自己耳朵，顿时心里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顺着脑袋摸上去，在脑袋顶上传来熟悉的触感。

毛耳朵，怎么看都不像是禽类的特征！

还有，尾椎骨发痒……

明游脸上顿时僵硬了。

落阳收回手，神情很是微妙地看到明游从身后撩了下衣摆，然后抓出来一条毛茸茸的，细长的黑色尾巴，抓在手里时尾巴尖儿还招摇地摆了摆。

落阳：“喔哦！”

对着明游铁青的脸，落阳最后的良心只够他在笑的时候转过身去。

落阳：“呵呵……”

明游挠了挠脖子，冷着脸伸手从落阳腰上摘下酒葫芦，引酒液化出水镜，看见自己脑袋上那一堆三角耳时，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眸子顿时变成了竖瞳，这受惊之下瞳孔变了形状，令明游和落阳第一时间就确认了他变成了个什么玩意儿——猫！

看这毛色还是一只黑猫。

人间养来镇宅的那种。

明游脸上无甚表情，只是动了动灵气，将耳朵尾巴收了回去，然后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落阳转过头来，看着明游那双赤金的眸子，眼睛再次变得圆溜溜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睫毛好像长长了不少？

“再等上三个月？”

明游面无表情地说：“不然呢？”

顶着猫妖的形象去鸟的地盘儿，这不是加餐，是吃正餐去了。

走兽中最不被禽类妖族喜爱的就是猫妖，这玩意儿是真吃鸟啊，水里的也怕它，反而同样是走兽，猫妖除了不太讨喜，在走兽里名声还行。

明游顿时脊背一弯，脑门磕在桌上，眼睛一闭，很想念上一世的肉-身，反正本来就是尸体，他可以随时断掉生机，然后过一段时间药效就散了，不必非要等到三个月。

或者修炼速度再快一点儿，像落阳这样修为可以横着走，哪怕幻形丹对这个修为的修士不再起作用了，但是幻形术可以用了！

这不比丹药好使？

落阳正想安慰两句，就看到明游突然坐直了身躯，然后一转身在一旁盘腿坐下来，眼睛一闭，深呼吸几口气后，当场入定。

落阳：“……”

安慰憋了回去，落阳眨了眨眼，有些好笑地撑着头靠在桌上，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游的背影，视线在对方垂下的马尾上。

银狐一族骨子里做作，明游假扮的时候把头发放了下来绑了个高马尾，点点碎发在额角上，温和了气质。

现在成了猫妖以后妖气变得轻柔诡谲，若隐若现，反而是那一身剑修的刚硬和冷漠显得凸出起来。

落阳长出一口气，指尖在架在腿上的脚腕上点了又点，有些矛盾自己现在的想法，总觉得有点危险，但是又有一点想放任。

明游心中有大义，是非善恶分的很清楚，三是三，四是四，不会变成一和二，也不会变成一和三。

离开宗门前师妹找他谈过话，师妹还是关心、关注者这个唯一的弟子的，甚至有将明游提成亲传的想法。但是亲传和真转是有区别的，况且以明游的性格，未必会完全继承师妹的衣钵，于是亲传之事不了了之，但是师妹闭关前却给他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明游神魂的创伤未必是天生的，太过早慧，慧极必伤；太过秉直，过刚易折。我不需要我弟子多出息，多能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问心无悔地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师妹看他的眼神很是奇异，他想问师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但是师妹转身就走了，头一次一句话没有给他们留下狄走进了藏书阁闭关。

问老祖也什么都没得到，只是一味地摇头。

从那天起，落阳就坚定了要带明游下山的想法，越早越好。

早慧，刚直，改不了，但是可以给他加上束缚，让他换个视角去看这个世界，不一定要什么都清清楚楚，只要能看到春日的凤、夏日的花、秋日的叶、冬日的雪，就够了。

抬手间，雪白的纸鹤在指尖旋转着。

这是藏锋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却是明游身上的关键。

藏峰峻陨落在明游“出世”之前，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一头白泽可没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事，除非明游和藏锋君有什么牵涉因果的关系，他才可能在时间长河里看到未来的细枝末节。

落阳想起了上一世明游为他找的十二位天材地宝。

最后一味——虚无草。

本来需要的是虚无草，后来宫双给他用了，所以他才复明了，看见宫双的时候便中了招，将她看成了明游。后来明游见他时给他吃的东西，，他要是没看错，那玩意儿应该是还魂草。

虚无草是还魂草的变异，特定时刻采下才能得到。

但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过来了，落阳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明游除非是盯着日晷，否则根本就是不辩时辰，脑子里大概只有日出——早上——晌午——傍晚——日落——夜——半夜——黎明……这些东西。

什么辰巳午亥……搞不清楚。

掐诀算都算不明白。

采错时辰的虚无草，反而救了他。

明游救了他很多次，他为明游做的没多少。

总不能这一世明游找回情根以后，他上前以身相许了吧？明游会真的拿剑给他切成十八段埋到不同的地方去……

那他还能做点儿什么呢……

明游从修炼中醒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落阳正蹲在他面前动他的衣领。

明游低头看了一眼，看到被拉得严严实实的领口，问：“你在做什么？”

落阳一本正经地说：“把衣服穿好，袒胸露乳成何体统？”

明游拍开他的手站起来，搓了把有点发痒的胸口，道：“师兄，我要是没记错，我这衣服顶多露了一点锁骨？”

落阳仰头看着明游，对方俯身看着他，说：“而且——这衣服不是你给我的吗？”

在准确一点，他穿过的所有衣服，包括宗门弟子服在内，全部是落阳给他准备的。

现在嫌弃他露多了？那个恨不得扒开他衣领逼着他露出“呈现男子汉气概的腹肌”的，不也是他吗？

明游拧眉：“是又犯病了？”

落阳：“……没。”

明游：“你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