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对着无人的山洞口挥挥手，大声叫道：“我们在这儿！”回头看看安纪，她却没有那么兴奋。

听到邢凌声音的那一刻，安纪忽然意识到，就算她与宁叙暗暗赌了气，可真到了此刻，她心底最希望依赖的竟然还是他。

“嘿，你家里人来了。”白头翁伸出五指在安纪面前晃晃，又往前一指。

邢凌右手拿着一把长剑，左手拿着收起来的伞，雨水顺着头发和面颊滴在地上，胸膛一起一伏，正喘着粗气看她。

邢凌大步走到安纪身边，见她淡蓝衣裙已变得灰扑扑的，裙摆上还有薄薄一层土块，急切道：“受伤了吗？”

安纪摇摇头，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听说你现在还没回府里，天雾山的天气变幻莫测，我怕发生什么意外，就自己进山来找了。”

“你哪里来的消息？”

邢凌顿了顿，咬咬牙道：“听说定北王府在天雾山找人，我便知道是你。”

“那宁叙……”

“我不知道，”邢凌在她旁边坐下，偏过头，哼气道：“我没跟他们一起，我来过天雾山好几次，自己找快些，带着他们是拖累。”

“安纪，这是你家里人么？”白头翁忽然走到两人中间，歪着脑袋，凑到邢凌脸上去瞧。

邢凌忽然转头，被他吓了一跳，大声道：“小鬼，你干什么？”

白头翁身子一颤，也被他吓得不轻，跌到安纪怀里，喊道：“你那么凶干嘛！”

邢凌欲将他从安纪怀里提溜出来，却又被她瞪了眼，悻悻坐下，背对两人，不再言语。

安纪将白头翁扶起，解释道：“这位哥哥脾气急，但没有恶意的。”

白头翁嘴巴一翘，也气鼓鼓地背朝邢凌坐下，两人中间只剩安纪和火堆。

安纪叹口气，扒拉了一下邢凌的手臂，道：“今天多亏了这个小孩，才能在这个山洞里躲一会。”

邢凌转过身来，神色稍有缓和，瞥了眼前面的火堆，问道：“小鬼，这火是你生的？”

白头翁叉着胳膊，猛点了几下头，也不回头看他。

邢凌咳了几声，道：“那什么，刚才我声音太大了，吓到你了，对不住。”

小孩还是很好哄的。白头翁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人，瞧他似乎是个武将的模样，“那你耍几招剑给我瞧，我就不生气了。”

邢凌腾然而起，呵道：“我又不是外面武棒耍枪的戏子，给你顽笑的？”

“真小气，”白头翁失了兴致，嘟囔道：“一点都不像安纪的家里人。”

“小气？你说我小气？”邢凌横眉瞪着白头翁，退了几步，拔剑脱鞘，吓得白头翁又钻到安纪怀里。

“看好了小鬼。”只见邢凌忽地弯腰踢剑，剑在半空转了几道花，又踏步跃起，拿住剑柄，哗哗哗几下，在洞壁上划了数剑，入鞘与落地之声同时响起，白头翁借着火光往壁上一瞧，只见四个大字。

无知小鬼。

白头翁轻念出声。安纪本以为他要生气，却听见他大叫了一声“好！”，哒哒跑到邢凌身边，拍手道：“好好，你真厉害，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邢凌忽然尴尬起来，他被眼前这小孩又拉着坐回原地。

最开心的还是安纪，终于不用在这两个小祖宗之间周旋。

“你的剑也好厉害。”白头翁目光落在那把长剑上，金色护手在火光下更是熠熠生辉。

“喜欢？”邢凌瞥了他一眼，“喜欢也不能给你。”

听到前半句时，白头翁眼睛一亮，啄米似的点头，听到后半句，小脸立马垮了下来，哼道：“我又没说要。”

嘴上说着不要，眼睛却像是钉在了那把剑上。邢凌被他盯得不自在，伸手从外袍里掏出个东西来，递到他面前，“我这把剑不能给你，不过这个可以给你玩玩。”

白头翁接过来认真瞧瞧，是一把短剑，棕色皮鞘，虎纹金吞口，剑柄上刻着“邢凌”二字。

安纪见过这把短剑，听邢凌说是他小时候得到的第一把剑，剑柄上的名字也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正想开口说话，又听见山洞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白头翁！你是不是在里面！”

“陈皮姐姐！”白头翁收起剑，一边往洞口跑，一边兴奋地喊道。

那姑娘却先他一步进了洞。她穿着一身水蓝粗布衫，头上裹了碎花巾，模样秀丽，皮肤白得不像乡野山林女子，看上去大概十七、八的年纪。

她叉着腰，正想教训一顿白头翁，见到山洞里还有两人，又噤住声，问道：“这两位是？”

白头翁拉起她，往安纪跑来，介绍道：“这是安纪，今天采药遇到的，还救了我的命。”

看看邢凌，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刚才剑上刻的那个名字，于是直接说道，“他是来救安纪的，武功可厉害了。”

他又朝安纪介绍道：“这就是我姐姐，就是我跟你说的陈皮。”

“小鬼，我说了不要叫我陈皮！”这女子扯了下白头翁的耳朵，才向安纪介绍起自己来，“安姑娘，我叫苏栖。”

看着白头翁将耳朵上的那只手打掉，安纪心里轻轻笑道，看来她的幻想实在不准。

“姐姐，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白头翁指着邢凌，将那把短剑递给苏栖，神色得意。

洞内幽暗，苏栖虽看不真切，但只瞥一眼，便知吞口是金子所制。

“这可贵了，把你卖了都买不起，赶快还给人家。”

“不必，送了就是送了。”邢凌干脆回绝。

白头翁朝她扮个鬼脸，嘻嘻两声，将短剑放进衣服里。

苏栖白了他一眼，道：“外面雨已经停了，咱们走吧。”又瞥见安纪右脚一直没动过，问道：“安姑娘，你脚受伤了？”

听到这话，邢凌眉头一皱，赶紧蹲下来，厉声道：“你不是说没事吗？”

“不过是扭伤。”安纪抓起地上的手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邢凌伸手又收回，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忽然安纪被人半圈住，竟是苏栖。

原来苏栖瞧着这两人，猜到面前这男人多半是喜欢安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便自己上了。

“苏姑娘，我自己可以，我衣服上不干净，你还是别扶了。”

苏栖道：“大夫最讨厌时时逞强的病人了。我治病这么多年，什么死的活得，脏的累的没见过。”

安纪止住声，由她扶着往外走，偷笑道，这姑娘和白头翁倒真像是一家人。

看上去苏栖对山中道路已烂熟于心，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几人到了半山腰的小竹屋。

一开始听白头翁提起竹屋，安纪脑子里浮现出一副轻雾翠绿的人间仙境之景。到了竹屋前，看着房屋周围堆了一圈干草落叶、几口药臼大缸，才知道，她又想错了。

安纪走进竹屋，苏栖把她放在一个竹凳上，给她和邢凌倒了两杯茶，自己进了里屋。

“白头翁！”

不一会儿，安纪瞧见苏栖和一个长须老头一同出了里屋。老头一声厉呵，苏栖则靠在门框上看热闹。

白头翁赶紧放下茶杯，从他手臂下逃过，跑到苏栖身后，结结巴巴地高喊道：“我我……我只是去采药了，谁能想到发……发生意外嘛！”

“采药？”那老头嘿嘿干笑了两声，“你倒是说说，你采到什么药了？”

白头翁从苏栖身后露出半张脸来，朝他的竹篓努努嘴，“你自己看。”

那老头放下手中的药杵，打开竹篓，忽然换了神色，大笑道：“好啊，白头翁，没想到你还能采到青乌花。你陈皮姐姐都找了好几日呢。”

白头翁又笑着跑出来，叉腰道：“那可不是。”

一场哄乱下来，老头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两人，问道：“他们是谁？”

白头翁又给他讲了一遍，如何遇到安纪，两人如何脱险，安纪家里人又如何厉害。

只是一番故事下来，那老头也没记住名字，粗手一挥，朝安纪挑眉道：“你的名字太难记了，这样吧，你既然扭伤了，我就叫你马钱子怎么样，治伤可有效了。”

也不管安纪答不答应，他又瞧瞧邢凌，“这小伙子看起来挺健壮的，我就叫你马勃吧。”

安纪几人闻之，偷偷笑出声来，还好邢凌不通医药，不知道马勃俗称马粪包，否则这桌上的东西估计都保不下来了。

老头也不等邢凌说些什么，径直跑回里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粗布袋，递给安纪，“今日你救了白头翁，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两颗七草荷露丹就送给你吧，收好，我最烦跟我扯来扯去的了。”

安纪已经用了他们的扭伤药，本来不想再收下这丹药，可听见他这样说，只能接过，道：“多谢老医师。”打开袋子一瞧，是两颗再寻常不过的黑色药丸，又问道：“七草荷露丹，之前从未听说过。”

老头一笑，道：“要听说过那还得了？这世上其他人做的神仙丹药，都无出我右。”

邢凌轻哼一声，显然觉得这人是个说大话的江湖术士。安纪捅捅他的手臂，又回头问道：“怎么个神仙法呢？”

老头给邢凌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回安纪道：“这是假死药！吃了之后，便会七窍流血，失去呼吸、心跳，就跟死了一般，不过四个时辰之后又能活过来。”

安纪心中惊奇，半信半疑，哪里有这样的神药。

邢凌冷嘲道：“说得神乎其技的，四个时辰不呼吸，人都要僵了。况且谁会没事去用假死药。”

老头哟呵一声，笑道：“你这个小将军倒是不知愁滋味，马勃这名字……不好，不好，不如叫你血见愁吧。”

邢凌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对安纪说：“走吧，我带你下山。”

安纪想起定北王府已经开始找人了，自己一夜不归定是要引得府中上下不安，于是起身与三人道别。

苏栖道：“我带你们从小路下山吧，快些。安姑娘这脚，怕是走不了太久。”

邢凌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安纪，忽然反身抓住她的手，用力往上一拉，安纪便稳稳当当落在他背上。

安纪一惊，道：“你干什么？”

邢凌又看了苏栖一眼，示意她带路，回了句：“安纪，你逞强时最惹人讨厌了。”

苏栖忽得定住，扑的一声笑出来。心道：这人真有意思，不如帮他一把：“安姑娘，血公子考虑周到，这样我也能早些回家。”

安纪只好先待在邢凌背上，一路忐忑不安，只想快些到山脚，路上可千万别碰上定北王府的人。

可惜今天她似乎诸事不顺，走了大概两刻的样子，三人与几个举着火把的人狭路相逢。

看到下山的三人，最前面那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眉头越压越低，一步一步往邢凌面前走。

噔、噔、噔……

随着他靴子踏地的声音，安纪心里也打起了鼓，她急忙拍了拍邢凌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自己也使力，挣扎着从他背上滑下来。

那人走到邢凌面前，安纪正好也落了地，还未站稳，又被腾空抱起，紧紧落在他怀里。

“多谢。”

苏栖见那人嘴上道着谢，可浑身散发着危险戒备的冰冷气息，安纪却没在他怀里挣扎。心下了然，看来安姑娘的正宫到了。

安纪自知理亏，低声道：“我脚又扭伤了，是他们带我出来的。”

宁叙不知道眼前女子是谁，山中昏暗，也看不清她的模样，不过只要道谢就是了。

“既然你们上来了，应该知道下山的路，我就不送了。”苏栖说完，便转身往回走，已夜深了，她也早就困了。

“苏姑娘，多谢你。”安纪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只见苏栖也没转身，举手挥了挥，算是道别。

宁叙抱着安纪欲走，见邢凌杵在原地，看来没打算跟他们一起离开，他便叫离征给邢凌留了支火把，先带着安纪下山了。

苏栖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下面，却只剩血见愁一人，举着火把，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之中，心里觉得这人有些可怜，便喊道：“喂！你不跟着他们怎么下山？”

“我来过几次，知道怎么下山！”

苏栖嗤了一声，这人还好意思说安纪逞强。

她也不管他，自己往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