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曜日，星期六。

闹铃声在早上八点准时响起，整整十分钟，被窝中的人终于探出一只手来，胡乱摁在灰暗的手机屏幕。神谷川紧接着探出一个头来。

今天和幸村约好了一起去逛画展。她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催促自己赶紧下床来。

又是十分钟。一手撑着皱巴巴团在一起的棉被，总算靠在床边坐起来。

约定的集合时间是九点半。好像，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

九点零五分。

有人捉急忙慌地从床上弹射起步。洗漱，换衣服，收拾东西，行云流水。

九点二十分。

神谷川在一楼的餐桌坐定，还有整整十分钟可以吃早饭。

神谷川爱子这时候刚刚穿着睡衣从楼上的卧室探出头来。头发有点儿蓬乱，八成是睡觉时在枕头上乱蹭的，她懒散地用胳膊撑着楼梯的扶手向下探出一个头，伸手打了个哈欠。

“这么早起来，有约会？”

神谷川打额角滴下一滴冷汗。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说是和她们亲爱的新邻居一起出门，肯定会被神谷川爱子蛐蛐一整个月。小优也可以要到恋爱的季节了呢，她几乎都能想象到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模样。

“去采风。”她迅速地往嘴里塞了一片烤好的面包，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我出门了。”

神谷川爱子看起来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天有事，吃完晚饭再回来吧。”

神谷川比了个知道的手势，用力咀嚼着，好不容易在出门前咽下干涩的面包。

和幸村一起的出行计划能被算作约会吗？还是说，聚会就足够了。她扣着字眼地想。

这种时候谈起幸村精市四个字，总叫人觉得不适用于和平常朋友的交往，有一根刺横在二人之间，看不见，偏偏又摸得着，每当说出“他只是”三个字时，就扎进舌下的软肉，刺得鲜血淋漓。

神谷川隐约觉得，他不只是，但她又道不清这个“不只是”后头接着的词语是什么。试图去探索的下场就和缺了个“不”字时一样，舌上和心上都生疼。于是她决定不再纠结于这样自讨没趣的问题。幸村精市就是幸村精市，为什么非得朝前朝后地加个累赘呢？

十月末的风在开门的瞬间灌进人嗓子里，它经历了一整个秋，早就熟悉了咽喉的结构，在那块儿最痒最痛、最脆弱的肉上横冲直撞。神谷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掐着嗓子咳嗽，想把恼人的凉风尽数吐出来。她咳得太用力，视线都模糊，好不容易压抑住干呕的欲望，才发现眼下呛出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嗓子里还像刀割上去似的痛。

她不想让这种小插曲打破一天出游的好心情。

幸村还站在老地方呢。

“早安，感觉总是你在等我。”神谷川抛却一切胡思乱想，抹掉眼角的痕迹快步走过去，话里听起来不太好意思。

幸村因这句话转过身来。他穿了一件咖啡色的棒球衫，里面是春秋款的卫衣加上格子裤，倒是很休闲。

“早安。”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向侧边让出半个身位，将靠墙的一侧留出余地，“可能只是我每次都想来得早一点。”

她脚步三分虚浮，像踩在云朵上，越发往墙边靠近。墙和树干的阴影笼络她，只在阳光下露出半边的肩膀和头发，影子跟随阳光的偏角落在身体的前方。

精市说的话像出门前的那片面包一样干涩。

不对。神谷川如梦初醒般记起前几天刚下的决心——不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烦恼。可今天却又再一次被不知不觉中牵动，她连他的话都觉得难懂，都探究，都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不久前的自己。

她被飘落的黄叶锤了一下，那片叶子落在她的肩膀，仿佛是找到了短暂的落脚点，只消一刻又轻盈地飞走，撞在围墙，撞在水泥地，撞得头破血流。

精市。她在心里念过了，但没真正在口头喊出来过。不是巧合，是潜意识里刻意的回避。

真奇怪，同意不用敬语的人是她，反过来喊不出口的也是她。

你听听，优，这个名字他不是也喊得很自然吗？

神谷川哈出一口气来。她本想再接上一句，“我会加油来得更早一点的”，或者，“下次请让我等待吧”，又或者，“精市”。后来却没说得出口，只有一声淡淡的，无关痛痒的哈气声。

她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对自己的不解是真，对幸村精市的不解也是真。

「可能只是我每次都想来得早一点。」

她莫名读出不同以往的意味，熟悉的揉杂的分辨不清的——有个名字里带“优”字的人以前也爱这么说话。

“我昨天和小林部长闲聊，聊到那张画了一半的晴空塔。”神谷川侧过头去看幸村精市的眼睛，“我说我想再去亲眼看一看它。”

“可是小林部长说我就算看过了塔也没办法画出来，他觉得我把自己逼得太紧，强迫自己画画，反而一笔也落不下去。”

“后来我想也是，曾经住在旁边天天看都没看清楚的东西，再多看一次两次能有什么用呢？”

“但我还是觉得有一天我会再去的，哪怕只是为了高处的风景更漂亮。”

她没看出那双眼睛有什么松动，褐色的瞳孔像一滩水，平静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她觉得后怕，怕被听出来些莫须有的东西，可仍旧强硬地，直直地看着他。

她与小林学长说了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她只不过想到了就说，说出了就做，人家不爱听就闭嘴。

可能是风吹过，幸村精市眯起眼睛，由此更加读不出情绪。

“不如今天就顺道去晴空塔看看吧，反正都是在东京。”再次睁开眼后他的笑容变得很明媚。

神谷川咬住下唇。今天就顺道去……

？？？

等等，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来着！

她想确认什么，还是那么严肃地去看他，可是这次眼睛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兴奋。他是认真的。

神谷川开始对自己这张嘴千般恨万般恨。不是不想去晴空塔，而是，产生了一种装逼不成反被拿捏的感觉。该死。她不应该对这个家伙考虑那么多的！

今天又是被幸村精市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