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进入暮春时节，过了上巳节，家家户户出门踏青的也变得多了些。
街上叫卖糖饼瓜果糕点的小贩忽地止住了声，急匆匆将摊位往里挪。
两副仪仗开路，一辆马车缓缓驰来，前后各跟数十丫鬟小厮，敲锣打鼓，场面好不阔气。
“谁家刚过上巳节这般张扬？”
闻雨抬头扫了一眼，低眉道，“回娘娘的话，应是霍将军的女儿霍五小姐。”
年轻女子没搭话，走至茶桌慢里斯条倒下杯茶后才开口，“说过多少遍了，宫里宫外规矩不同。”
仅这一句话，闻雨便哆哆嗦嗦要跪下请罪，想起此时是宫外，又连忙道，“奴婢有罪，请小姐责罚。”
“行了，”女子将茶杯推至对面，示意她坐下，“说说打听到什么了。”
“上巳节过后，京城传出一些霍三小姐和容小世子的流言蜚语，郡王妃很是生气，亲自登门拜访霍老太君要个说法。”
女子不置可否：“我这嫂嫂，看她儿子像命根子似的，要拿捏她太容易了。”
“没过两天，郡王妃又带着人去了霍府，只不过这一次带的是媒婆聘礼，上门为给世子和霍五姑娘求亲。”
“哦？”女子来了兴趣。
“霍将军夫妇常年镇守边疆，自然由她的亲祖母来商议婚事。今日这般大张旗鼓接霍姑娘回府，一是为了表示重视，二来，也是为了打破之前城里对霍三小姐的谣言。”
女子冷笑一声，“她倒是会做买卖，我这个侄子浪荡成性，空有一副才子名声，惹得京城多少姑娘趋之若鹜。”
“如今勾搭上了霍府这条线，也算是他有本事。日后我的慎儿争储，他还能出一份力。”
闻雨试探着开口，“小姐要回郡王府看看吗？”
“不了，一个嫁进皇宫里的人，没有娘家可言，”容钰目光越过长街短巷，似乎落在远在百里之外的某处红墙，悠然开口，“我如今能做的，就是替慎儿争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马车停在霍府门口，一路吹拉弹奏，真到了门口，却一个出门迎接的人都没有。
“小姐，明明是他们请您回来的，如今又这幅做派，摆明了是给您下马威。”渡筝挑帘一看，四下无一人迎接。
霍祈清抱臂倚在一旁闭目养神，“他们不急，我也不急。”
双方就这么耗着，直到一阵尖锐的假笑声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哎哟我的五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余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跑过来，“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霍府的日子是真不好过啊！”
自打三清观回来后，余妈妈便被她以照顾祖母的名义送回了霍府。
更何况余妈妈处处小心，除了唠叨根本看不出其他可疑之处。
倒不如将她送回霍府，自乱阵脚。
“余妈妈，”霍祈清缓步从马车上走下，顺手搭了庭芳一把，“让您提前回霍府学学规矩，怎么，祖母是没教您吗？”
她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余妈妈表情微僵，从前五小姐可不是这么和她讲话的，正在心里猜测时，霍祈清又同往常一般笑道，“妈妈不要误会，如今回到祖母身旁，莫叫他人笑话我们不懂规矩才是。”
经此一遭，余妈妈也不敢擅自开口了，只沉默着将一行人带至安宁堂。
安宁堂上首坐着霍老太君，身侧除了大房三房几个熟面孔外，左侧又多了几个陌生人。
霍祈清眼神不曾游移，不卑不亢行过礼后，霍老太君才开口解释。
“这位是你大伯，下边一个是你二哥霍谏，一个是你四哥霍衡。”
“这次回来是为着说亲，才请动这些长辈。”
言下之意是她给霍家添麻烦了。
霍祈清没有做声，只是依她的介绍依次行了礼。
她今日穿着件蓝色水纹八宝立水裙，乌发侧编在耳旁，头上并无多余装饰，一支玉兰刻簪隐入发间，衬得她温婉如玉，明眸皓齿。
“大伯敬请康安，二哥四哥福安。”
霍衡性子活泼，又从未见过活在传闻里的霍祈清，如今一见，不似三姐气性高，也不像六妹妹霍瑛脾气大，心里欢喜极了。
“你就是五妹妹？真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咳咳……”大伯霍佑宁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阿毓先坐下吧。”
霍祈清颔首，坐在三婶身旁。
“方才我听祖母说，要与我说亲事？”
“郡王妃前日亲自前来提亲，请人算了你和世子的八字……”
霍祈清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祖母没说错吧？我同世子的亲事？”
她眼神有意无意瞟向霍敏，“那日在三清观您和诸位婶婶妹妹也看见了……世子和三姐姐才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怎么说亲反说到我头上了？”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出来全场目光都投向了霍敏，男客们虽不曾亲眼看见，可这满城流言多少也是清楚的。
霍敏脸埋在霍老太君背后，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这事旁人知道是一回事，自己家人面前讲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她只恨不得将霍祈清千刀万剐，奈何现下要求着人家，不得不挤出一个笑。
“五妹妹这说的什么话，”霍敏努力掐着自己的腿不发出哭腔，“王妃娘娘能看上你，自是说明妹妹才更配得上世子。”
容世清配她？给她提鞋都不配！
霍老太君目光犀利地看向她，“能嫁进郡王府，已是你攀了高枝，日子已经看好了，下月初八是吉日，容不得你多话。”
“小五啊，你别再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你不在霍府长大，一不会琴棋书画，二不懂女红刺绣。就连这门亲事，都是郡王妃看在霍将军的面子上……”
“够了！”李氏急着落井下石，一不小心说出了实话，被霍老太君厉声打断。
“就当是卖我老太婆一个脸面，此事就这么定了。”
“我攀高枝？”
一声冷笑打破了在场所有人同郡王府联姻的美梦。
很显然，霍祈清并不打算给在场的诸位好脸色。
她不疾不徐理了理身上衣袍，走到厅堂中央，初晨金晖将她的身影拖得老长。
“不如我来给各位分析分析，这些年谁吸谁的血，谁攀谁的枝。”
“去年年初，大房名下大半庄子亏损，粮食颗粒无收。而大伯不仅没有受到牵连，还连跳两级升为礼部侍郎。六月份时，四哥因乱议朝政被押入大牢，原定的流放疆北，怎么年末便被放出来了？三叔嫌在大理寺干的不痛快，托人进了户部做个散官，托谁的人？打着谁的招牌？”
“我阿爹每年的赏金，俸禄都进了谁的口袋？打着将军府的名义在外收礼，谋官。你们做这些腌臜事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仗的是何方势，攀的是哪根枝？！”
“如今战况不好，你们便要另寻靠山。”她扫视一周，目光威严，语气却发冷，“没有这样的好事。”
“啪－－”
茶盏自上座砸下来，若霍祈清不侧身一避，瓷片必定划伤额角。
霍老太君被她气得心口发颤，哆嗦着手指向她，“简直是猖！狂！至！极！”
霍敏眼中含泪责怪她，“五妹妹怎能这般揣测自家人？这岂不是叫我们寒心？”
霍祈清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眸子含着审视看向她，“哦，把三姐姐给漏了。”
“虽说祖父驾鹤多年，老太师的威名还是在的。大伯好歹在朝中也是四品文官，怎么他们就不能为你的婚事多操操心呢？”
“三姐姐和世子的事情闹遍京城，大伯不想着怎么替姐姐讨回公道，反来撮合我和世子。祖母若是真心爱护，会忍心让你日后只做一个妾室？”
话音刚落，霍敏和老太君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霍敏背后一阵冷汗，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连祖母的计划都知道？她不由得侧目身旁独撑霍家十余年的老太太。
在这个家里唯一信任的人，生母去世后庇佑着她的人，她竟一无所知。用爱浇灌出的血肉疯狂助长为擎天大柱，却在句句逼问下轰然倒塌。
难道，祖母真的有事瞒她？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霍祈清却没再给任何一个人眼神。
“怎么选择，看你自己。”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丢在一片静默的厅堂里，霍祈清潇洒离开。
转过庭廊便进入了一条小道，鹅卵石铺了满地。
庭芳和渡筝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小姐，你刚才太厉害了吧，感觉和之前不是一个人。”
庭芳拍开渡筝，“小姐怎么对霍府这么熟悉？上次回来还是您八岁的时候吧？”
“还有还有，您说什么选择啊，好多话我都没听懂……”
霍祈清被她们烦得脑瓜子疼，无奈笑道：“走开走开，很快你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我们现在去西院，我阿爹以前的住处。”
西院位置偏僻，没有老太君的允许，更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们打扫卫生。
满园杂草，特别正是草长莺飞时，柳絮也漂浮在半空。
好在三人都不是衣来伸手的主，一阵清理洒扫，西院可算是能住人了。
霍祈清像往日一般，拉出把旧藤椅，摇摇晃晃着晒太阳，春光泛着金芒，仿佛盖了层被子。
就在即将浅眠之际，一道声音响起。
“五妹妹，可否同你商量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