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雪虐风餮，亭台楼阁在雪雾中忽隐忽现，狂风猛地将窗户拍开，连带着屋内仅有的孤灯也被熄灭，桌案上的书卷七零八落，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信，写信之人连钤印都未来得及盖，只在外落着‘岭南急报’四个字。

渡筝在屋内来回踱步，忽而眼前陷入一片昏暗，霎时内心的恐惧无形中被放大。

她半蹲在地上摸索，将蜡烛重新点燃，整个小屋这才现出全貌。

潮湿，逼仄，甚至透着股霉味儿。

她透过窗户的缝隙眺望远方，内心忐忑不安。

“世子妃进宫已经三个多时辰，不会是和离出了什么岔子吧……”

渡筝迅速从床上捞起件冬衣，不敢将门全部打开，只侧着身子钻出去。

已近傍晚，郡王府内灯火通明，和残旧破败的留园截然不同。不知怎的，今晚巡逻守卫格外多。

很快后门传来一阵烈马嘶鸣声，渡筝赶忙上去迎，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便要跌下阶去，屁股却没预料中的疼痛。

一只纤弱但十分有力量的手将她托住，外头的风声鹤唳忽地停住，渡筝发现自己被罩入件温暖的大氅中，她探头一看，喜喊道：“世子妃！你可算回来了，贵妃可有为难你……”

霍祈清揉揉她的脑袋，“从今以后，不用再唤我世子妃了。”

“现在就收拾行囊，我带你回渝州。”

“当真？！”渡筝喜出望外，视线却撞上霍祈清倦怠的眼神，那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现下如潭死水无波无澜，狂跳不止的心渐渐涌上一股酸涩。

自打她家小姐被老太君嫁入郡王府，日子比起从前在庄子上还要艰辛，不仅要面对郡王妃的刁难，还得时不时上宫里伺候着世子的贵妃姨母。刚嫁进王府，她因为没学会改口叫世子妃，害得小姐被郡王妃罚跪了一个下午。

她望向面前一脸疲态的姑娘，年岁不过二十，嫁入郡王府也才三年，竟已被琐事蹉跎得不成模样。

从前在庄子上，霍祈清看着气虚，身子骨却还算康健。她生得好看，五官英气，明眸善睐，为人又和气，加上父兄镇守边关军功赫赫，母家贺氏在盛京也是清流世家，即便不受霍家老太君待见，上门来提亲的好儿郎也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郡王妃带着媒婆聘礼登门拜访，替世子同霍家二房的嫡女霍祈清议亲。

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十余年不曾回京，商量亲事自然就由霍老太君，霍祈清这个名义上的祖母代劳。

起先听说郡王世子要成亲，众人皆惊讶不已，京中谁人不知，世子温和儒雅，又满腹锦绣才华，多少姑娘挤破头想嫁进郡王府。

偏这郡王妃眼高于顶，哪家都瞧不上，巴不得自家儿子配个郡主公主，如今却相中霍家，众人心里讶异，这霍五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

然而很快人们就有了别的猜测。

郡王府动手极快，婚期定在半个月内，三书六礼，四聘五金甚至都来不及准备，郡王妃平日最重礼数，爱子成亲却如此草率，这般行径不禁引人窥探豪门大院之间的秘辛。

“霍五姑娘从小身子骨弱，被送往庄子上养病，八成王妃娘娘见了这病秧子心存不满。这不，听说连问名纳吉都省了，打算就一顶轿子抬进郡王府！”

旁边那人摇摇头：“霍姑娘身子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定是她打小在庄外长大，不懂体统规矩，暗中和世子私相授受。王妃这才不得已上门提亲，对他们家姑娘没好脸色也正常。”

“这霍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机会和世子见面？”

旁边那人促狭笑道：“这可说不准，郡王妃时常带着世子去三清观祈福，每回进香都能碰上霍五姑娘，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嘿！你怎么知道？”

“我家婆娘是霍家三姑娘身边儿的管事婆子，上个月还撞见两个人在一起上香呢！”

这车夫摇摇头，啧啧感叹：“说的也是，这霍姑娘未免太不懂规矩，如此一来岂非家里未出阁的姑娘都要被她耽误了？”

流言愈传愈烈，而此时当事人才刚被接回霍家。霍家老太君为防事变，扣下霍祈清的贴身丫鬟庭芳，逼她去祠堂诵经礼佛，出嫁之前不得踏出半步。

“小姐，明日就要成亲，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渡筝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徘徊不定，自家小姐却仿佛和这桩婚事毫无干系，丝毫没有寻常女儿家出嫁的喜悦和激动。

霍祈清老神在在晃着藤椅乘凉，时不时还用手比划着太阳，阳光透过手指缝隙洒进来，她眯了眯眼，忽而笑道：“慌什么？戏台子才刚搭好……”

霍祈晏得知小妹要嫁人的传闻后千里奔袭赶回京城，父母因为谕旨无召不得返京，他一人一马三天两夜没合眼，总算是在大婚这天赶到了城外。

还不等他杀进霍家兴师问罪，盛京的流言就又变了风向。

满城繁花，炮仗开路，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锣鼓喧天声中，送亲队伍从街头排至街尾。

霍府外人头攒动，早一天前便向外界传了消息，凡真心前来祝贺霍五姑娘大婚之人，无论何等身份是何出处，皆可入上座。

一时之间，贩夫走卒，达官显贵兵朋满座，这场婚礼并没有如那些世家小姐的意，不仅全城轰动，主角还从容小世子变成了霍祈清。

整个盛京城当初要看她笑话的人，也不得不走进这张精心布下的大网，看看传闻中的霍五姑娘，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

庭芳替霍祈清收拾着凤冠，心思却飘忽千里之外，看着面前略施粉黛的姑娘，乌发雪肤，未着霞帔，容貌却比起平日多增几分艳丽，长发随意搭在大红色里衣上，又平添几分懒散。

她实在看不懂她家小姐。

若说她对这桩婚事不上心，也不知她想出什么办法将自己从柴房捞出来，还从老太君处讨来不少奴役丫鬟。若说她在意，此时此刻不急梳妆，却打着赤脚半蹲在椅子上吃点心，另一只手拿着本“六韬”看得津津有味。

廊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响起来的还有渡筝慌忙叫喊，“不好了小姐！前厅来的客人撞见……撞见……”

她声音越来越低，褪去惊慌后脸上又浮现一抹担忧的神色。渡筝怯生生瞥了眼霍祈清，将呼之欲出的话咽了回去。

“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庭芳拎起她的衣领往后拽，恶狠狠指着她的鼻子：“最烦说话说一半的人，今天若不是小姐的大日子……”

“行了，”霍祈清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一双秋瞳平静扫过去：“可是三小姐和姑爷在一起被人撞见了？”

“小姐！”庭芳一个健步冲过去便要捂住她的嘴，“小姐慎言！”

还不等她拦下，旁边又传出渡筝的惊呼声，“不是吧小姐，这你也能料事如神？”

霍祈清唇角微勾，看上去丝毫不意外。她顺手往头上披了件兜帽，语气里藏着几分戏谑。

“去前厅，看看我这未来郎君，是怎么勾搭上姐姐的。”

三人打扮低调，绕路而行，即便如此也处处可闻后花园传出的那件丑事。

一路走来霍祈清倒也捋出了个七七八八。

宴席正在高潮，觥筹交错之间不知是哪个先提出来，这霍老太君酷爱收集花卉，院中有许多盛京人都没见过的名贵品种，也是酒劲上来了，各个削尖了脑袋往后花园挤。

一群人乌泱泱正涌至后院，突然一个丫鬟跳出来跪地求饶，说不小心将雅苑里的一瓶姚黄牡丹给砸碎了，说什么也不让各位看客再往前走。

霍老太君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家大孙女霍敏身边的丫鬟，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立马向众人表达歉意，劝大家回去继续喝酒。

“既然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岂不是可惜？”

兵部尚书家的夫人杜娘子摇摇晃晃走至门前，满脸酡红冲大家笑，“老太君的花，便是碎了也是好看的……”

说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掌拍开雅苑的门，杜娘子看着大家的目光由期待逐渐变成目瞪口呆，最后惊叫出声。

“这，这不是容小世子和霍家三姑娘吗？”

有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大喊着捂住了眼，经此一遭，心中风光霁月的世子爷当真是不复存在了。

一身华贵婚服褪至半腰，青年松松垮垮倚在太师椅上，另只手拎着酒壶，霍家三姑娘被扣在他身上不敢动分毫，二人大抵都喝了不少酒，面色潮红，衣衫不整，举止亲密，任何人看了都会想入翩翩。

霍三姑娘倒没醉得狠，余光瞥见外头杂乱的声音，慌乱中用力掰开容世英的手，世子感受到掌下的反抗，像是为了泄愤似的，狠狠揽住她的颈往身前一带，门外再次传来惊呼。

“这……这新婚大喜之日，世子怎可与姨姐厮混在一处？伤风败俗，有辱斯文啊！”

杜娘子率先反应过来，冲里面狠狠吐了口唾沫，众人都被羞得不敢直视，也没注意到杜娘子一闪而过的嗤笑。

容世英这才悠悠转醒，迷迷瞪瞪朝外看了一眼，正对上老太君要杀人的目光，他不痛不痒地弯身作揖:“哟，都来了啊，老太君，孙女婿有礼了——”

说着，一旁的霍三小姐哆哆嗦嗦跪了下来，她本只想让世子给她个厮守终身的承诺，谁知事态竟发展到这个地步。

今日来的并非只有高官显贵，城中不少布衣百姓也来参加婚礼，众人七嘴八舌一传，很快这桩丑事就传遍全城。

霍老太君无比后悔答应霍祈清宴请全城，如今想瞒也瞒不住了。

盛京这风言风语，很快就将霍祈清捧成无辜受辱的病美人，从小病弱无人照料，一朝大婚还被丈夫姐姐齐齐背叛。

郡王府平日在圣上面前再怎么得脸，这回也难逃满城的唾沫星子。霍祈晏赶回霍家，坚决不允这桩婚事，奈何郡王爷当着宾客的面狠狠抽打了容世英，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霍祈清回到院子里，痛饮一番。她知道祖母雷霆手段，郡王妃又有意遮挡霍敏和容世英的丑事，她该嫁还是得嫁。

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霍敏和容世英早有勾结，但郡王妃看不上她。

霍家三房，霍敏乃长房独女，大伯在朝中一无所成，仅凭着爷爷和父亲的功勋在朝中混碗饭吃，霍敏又无长兄扶持，日后对容小世子的前途并无帮助，可容世英就是喜欢她。

两人拉扯已有段时日，甚至霍敏已有孕在身。

郡王妃这才着了急，想拉她做个垫背的，霍家怎么乱她不管。且不说这些年父亲与霍家老宅的关系名存实亡。

她霍祈清从未受过半分恩惠，凭什么为了这对狗男女牺牲自己？

不管结果如何，她誓要这两人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