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退社书搞砸了她人生中相当重视的一件事。

违背了学长学姐的期望，她把吉村叫到部活室门口，一声不吭递给他一封字迹潦草、内容敷衍的退社书。原定十五分钟后他们对二年级生宣布新一任的社长和副社长，一无所知的二年级生们正在黑板工整写下新学期的计划和正副社长的名字，吉村气急败坏进门捞起黑板擦狠狠刷掉了她的名字。

其实他们都知道原因，JMO的失利是一记沉重的打击，但吉村觉得这个原因不至于令她道心破碎。吉村在电话里怒吼，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入场资格，光是入围这一项已经证明了她不俗的实力，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她是什么易碎的玻璃人吗？遭遇一点打击，就要碎个稀巴烂吗？

“其实吉村一直很认可你。虽然他总是表现得很愤世嫉俗，但他已经把你看作并肩作战的队友了，这或许就是他对你的‘背叛’如此恼火的原因。”

长达半小时的叙述，角名并未疲惫，他的双手握在身前。

她仍然遮挡着下半张脸，看不出表情，声音有点干涩：“可能吧。”

“我不认为你背叛了他和社团。你没有临阵脱逃，没有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你有重新选择的权力。”

“不，他说的没错，是我的错。但我只是，”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只是没办法待在那里了。好像我这么多年的想法是一个笑话，我其实于数理一项毫无天赋，只是一个比其他孩子接触到的起点更高、更努力的幸运儿。”

角名说：“那只是一场选拔考试。它代表不了任何事。高二的全国合宿，排球队只有宫侑一个人入选，这说明他是超过宫治和其他所有人的天才吗？宫治才是一开始挑中的二传手，如果非要按天赋一论高低的话，宫治的得分肯定比宫侑高。”

“不一样。伦太郎。不一样。无论是你，还是宫治，除了排球，你们还可以找到另外的更广阔的人生，但我和宫侑一样太过习惯人生只执着于这一件事了。我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在别处，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不漂亮，不圆滑，不开朗，所以我的人生只有这一点乐趣。就像宫侑的排球，数学也是我的全部世界，但它崩……但如果我已经无法从其中获得乐趣了，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

宫治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打排球？

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全国合宿的名单公开，稻荷崎的二年级只有宫侑一人入选，宫侑和宫治在球馆门口交谈，角名和银岛结轮流在球场的一侧练习发球，没有双胞胎叽叽喳喳的争执，偌大空旷的球场挤满了发球和排球过网落地的回声。

遗憾吗？失望吗？难过吗？

角名回避着这些思考，只尽力专注于眼前的排球，抛起它，然后击中其中一点。

但她和他不一样，思考如同泥潭一样牢牢禁锢住她，她是需要一点人生意义才能坦然活下去的孩子。她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练尖叫的肌肉，不计输赢去拼一把，这从来不是她的人生信条。但她在宫侑的瞳孔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混乱，宫侑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恃才傲物，只想打一辈子的排球，于是他承载了她曾经最完满的幻想，作为她理想中的救世主从天而降种下一颗虚假却足够炽热的太阳。

这场赌约不只是宫侑一个人的鸡飞狗跳，也是她一跃而下信仰之塔的落荒而逃。

角名隐约猜得出她来到稻荷崎的原因，因此他一直无法放下她，所以他向数学社和新闻社推荐她的才华和小说，小心翼翼引她走上正轨，适应稻荷崎的生活，进入自己感到舒适、温和的海域。

现在的她在哭，泣不成声，无法说出完整的语段。角名走到她的身边，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蹲在她的面前，按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压向他的肩窝。这看起来真像一个拥抱。她的泪水几乎打湿了他的衣袖，好像这么多年深埋在她心里的委屈、迷茫和痛苦一股脑全部倾倒出来了。

“好啦。”角名说。

她的泪水止不住，抬头稍微擦了擦，嗫嚅说：“对不起，你的校服都湿了。”

角名仍然蹲在她的面前，抽了几张纸巾塞进她的手心，然后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京都参观前辈所在的大学。”

须臾，她深吸一口气说：“所以，你和宫侑一样认为我不该放弃吗？”

“倒也不是。绝大多数的事情，你都能做得非常好。除了排球吧。你的垫球姿势感觉是几十年都没法纠正的类型，”角名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听见她破涕为笑的声音，然后他也笑了起来，好一会，又说，“但也许你可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有时候，你就是会想打一场赢不了的比赛。”

感受。

沉浸其中。

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这次，她是真的笑起来了，笑出了晶莹的眼泪，终于用略微扬起的声音保证：“好吧。那么就……跑回去，原路返回，然后再去一次京都。”顿了顿，她忽然抬头看着他，短暂的对视后，又堂皇低下头，手指勾在一起，几次深吸气才低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买到了两张去京都的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已经是她能够道出的极限。角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无论是气氛烘托，还是心意所致，他都不应该给刚刚走出崩溃的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天花板的灯光仿佛潮水一样淹没了他，那些声音、光束、色彩在他的眼前宛如万花筒一样闪现，它们共同组成了和她有关的画面，角名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的前排频繁按下播放键。

这个夏天，他趴在走廊的栏杆，从上往下看见一顶明亮而炽热的黄伞。她撑一把黄伞走出回廊，宫侑跟在她的身后，一边眨眼，一边夸张却生动和她说着什么，他们在公告牌前面停留了好一会，然后宫侑笑了起来，竖起食指得意洋洋和她宣布一番惊人言论。宫侑站在她的伞下，伞面容纳他站立的一小片区域，他就这样没眼色的、不管不顾的挤进伞下，然后叽叽喳喳说一通废话。

那个雨天，角名撑一把黄伞在廊下等她回头。

如果是宫侑的话，他一定会扔开黄伞，冲进雨里大声喊她的名字然后追上她吧。然而，那个瞬间，拥有独一无二的黄伞的角名只是站在原地，安静注视她远去的背影。

“抱歉。”

他还是没办法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我不能陪你一起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