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平想着“命运”。

在这段命运里，他就像是一团燃尽的余灰。

明亮过，燃烧过，但现在熄灭了。

点不亮，也不想亮。

他讨厌命运。

如果今天他不在这里，北陵苍洵或许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可是他在。

这大概也是命运。

山洞里的水滴，仍在不断滴答、滴答地落下。

空寂中传来利剑飞过树梢的声音，时远时近，危险正在逼近。

在昏暗逼仄的山洞内，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尤其是在出现一些风吹草动的时候，似乎连大声喘气都带着暴露的危险。

没有时间了，再不分开，都得死。

北陵苍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给自己做了一个加油打气的动作，但刚准备往外面走，就被褚平一把拉了回去，拽着他躲到了一个更为隐蔽的地方。

苍洵转头，但他不敢出声，只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褚平，微微放大的双眼，明显是在问他，怎么了？

褚平也同样看着他。

可那情绪太复杂了。

北陵苍洵：- v -

真的看不懂啦。

他只好压低了声音，凑到褚平边上，用几乎只能看得到口型，而听不见声音的音量说道：“师兄，什么事，你说。”

褚平也学着他这样用嘴型，低声地回道：“苍洵，和我换衣服。”

“你——说——啥——”北陵苍洵应该是听清了，但他觉得自己没听懂，依旧不敢大声说话，所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用极其夸张的嘴型问了出来。

“……”褚平不陪他玩了，二平的感知一直开着，以那些人的距离还不至于被他们说话的声音惊动。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北陵苍洵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实：“我知道你听明白了，只是你在拒绝我。”

“可是苍洵，没有时间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想被抓，你就只能听我的。”

说完，褚平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强势，说话的方式似乎不自觉带上了某些不好的习惯，他不该这样说话的。

于是他调整了下自己的语气，最后，明明是一件生死攸关，理当敛容屏气来说的正经事，硬是被他说出了一种，碧落尘空，山月随人的散漫感。

褚平和他对视，轻柔缓和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只是路人，而我才是北陵苍洵。”

“那怎么行！”北陵苍洵瞳孔放大，第一个音节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喊了出来，但又生生克制着压了下去，“不行不行。”

褚平正色道：“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分开，我出去，你留下，躲好。”

他望向远方：“叶师姐当天就发出了求援信号，我们能跑，她肯定也可以，这会儿估计她已经带着人在找你了，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褚平声音很轻，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些伤怀，如秋风起，白露凝霜的萧瑟，但又很快散去：“有人在等你，你也会等到他们的。”

不等北陵苍洵回应，褚平就用术二短暂地定住了他。

北陵苍洵的伤势果然比他想的要更重一点，连他的术二都挣脱不了，很快，互换好了外袍。

他把苍洵头上的发带解下来系到自己的头发上，却没把谢屿楼送他的发簪给苍洵戴上，只是塞到了他的手里，叮嘱他道：“替我收好，别丢了。”

发簪到了苍洵手里，其上流光依旧。

褚平又看了一眼，就朝洞外走去。

不再回头。

-

隐蔽地走了一段路，他才用上祈灵术，开始飞，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也能飞，他飞起来的时候，向上可以看到落日余晖，向下又能见到澄江如练，而他在风里。

乘风而行。

和其光，同其尘。

这么大的动静，理所当然地引来了追他们的人，褚平还有闲心让二平帮他数了数数量，一共二十二个，一个不落，全来了。

法诀变换，他在山顶落了下来。

远看，余霞成绮，峰峦如聚。

他要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彻底落下。

北陵苍洵备用的弟子服也是带着暗纹的白金色，透着低调的奢侈感。

褚平很少穿这个色系的衣服，从前他跟着别人的时候，随波逐流，就穿红黑色系，红色系偏多。

现在他常穿青色系，像是松林、竹海的颜色，偶尔会搭一件纱质的外袍，动起来像漂浮的云烟。

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哪种颜色，反正不会是白金色。

他站了没一会儿，那二十二个人就已经围了过来，他转身，逆着光，山风吹动衣摆，和他们对峙。

“哈……嗯？”为首的人先是准备放声大笑，但还没完全笑出来，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因为褚平此时是逆光站着，所以他只能眯起眼睛看他，反复确认。

越看，这人的面容就越扭曲。

他跟在他们后面追了三天三夜，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气。

一个重伤，一个废物，跑的倒是快，本想追上后先嘲讽一句跑了那么久不还是被他们给追上了，然后再狞笑着让他别做无谓的抵抗。

但他还没开始笑呢，就发现自己好像被耍了。

虽然他老远就发现在飞的只有一个人，但他的目标本身也只有一个北陵苍洵，下意识地就忽略了一些东西，直接追了过来。

但等看清后，这长相、气息，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追错人了。

他追上的压根就不是北陵苍洵，而是被苍洵带着跑的褚平。

好家伙，师兄弟关系好到穿同一件衣服，扎同一个发型是吧？

北陵苍洵呢？

他追了那么久，那么大的一个北陵苍洵呢？

最关键的是，他左手还拿着特制的追踪罗盘，他揉了揉眼睛，确信，罗盘指着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无论他怎么变换位置，重新启动，反复摩擦，罗盘的指针都死死地指向他面前看到的褚平。

边上的同僚凑了过来，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声音：“让你贪便宜，早说了三折那个价格不靠谱，你非要买。”

……

靠。

他怒气上涌，将手里的罗盘高高举起，想要把它狠狠砸到地上，听罗盘触地发出的金石相击的声响。

可是又心疼他花出去的钱。

人，他追丢也就算了，辛辛苦苦赚点钱，买个东西居然还能被骗。

他想了又想，还是把罗盘塞回了自己的怀里，决定随机出给下一个倒霉蛋，不能就他一个人上当受骗。

可还是忍不住地骂骂咧咧：“狗娘养的，连老子都坑，三折买的怎么了，三折难道就不是钱吗。狗日的坑货，指了个什么玩意儿。”

褚平：……

他也先惊了一下，替这人默哀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想，或许，三折的老板并没有坑人，说不定是他的问题。

如果这些人最终的目标是北陵家某条血脉的继承者，而不是具体到北陵苍洵这个人的话，那么指向他……也是对的。

不过他肯定不会提醒他们的就是了。

他不说话，对面的人却不会由着他沉默。

为首的黑袍男人在砸完罗盘之后，就将怒火都对准了他面前的褚平，他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皱眉，略有一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北陵苍洵呢？”

褚平笑了笑，回道：“你猜。”

山顶的太阳是肉眼可见的在往下落，仅仅只是两人说话间，就落下去了三分之一，褚平本就有心拖延时间，也乐得和对方周旋。

黑袍人气着气着反而平静了下来，嗤笑道：“呵，你这师兄对他倒是好的很，居然还帮他引开我们。”

他心里有气，总得找个途径宣泄：“你不说，就别怪我们逼你说。你以为你一个人能应付的了我们这么多人吗？连北陵苍洵都只有逃命的份，你凭什么。”

他的表情逐渐带上了一些戏谑：“你这么做，是想逞英雄，还是想富贵险中求？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搭上北陵苍洵这条船吗？”

“胆子倒是挺大，救命之恩固然是好，但也得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能不能承得起这份富贵不是吗？”

“不如这样，你带我去找北陵苍洵，我也不会出卖你，抓了人，好处少不了你。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我出双倍给你。”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追了很久，拖得时间越久，对他就越不利。

褚平真诚地问道：“你连盘都要买三折的，能出的上价吗？”

黑袍人：……

该死，有被戳到伤心处。

但这是重点吗？

“江念华会付账。”他卖队友，“你想的话，可以多报点。”然后他再添一点，见者有份，反正都记江念华账上。

“谢谢，不用了。”褚平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看向太阳，在一分一秒的煎熬里，连落日的速度都变得缓慢无比。

眼见利诱不成，黑袍人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不愿意配合，那也只能动手了。”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实力，甚至都没有让其他人动手，右手虚空一握，一柄九环钢刀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朝褚平挥去。

褚平念动口诀，召出一根通体木色的长棍，附上术三，格挡。

他没有仙缘之门，召唤的也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灵武，只是平日里修习用的普通武器，从储物手环里拿了出来。

只格挡了一招，长棍就从中间断开来，裂成两半，余下的劲风打到褚平身上，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手里的半截长棍支撑了一下，才勉强立住，吐出一口血。

褚平心里有数，对方却大吃一惊，双目圆睁：“唉不是，我也没出多少力啊，你这么弱的吗？一下都扛不住？”

“是啊。”褚平随意地回了一下，单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山边的落日此时已经只剩下一角，“你没听过我吗，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

见他这幅模样，黑袍人虽然收了力，但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不知道他图点啥，只觉得他神经。

褚平摆出了术三的结印手势，他还差一点时间，常规的祈灵术都不足以让他脱险，除非……逆行功法，用上魔域版术五的运行方式。

但在事情还有回转余地的时候，他并不打算用。

他在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不少的术式长线，在山脉之上，结成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关联术法，只等斜阳西沉，夜幕初起，星辉会回应他的术法。

他要借山脉星辰之势。

就再，等一等。

反正也只是受一点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区别。

在出那个山洞前，他就已经算好了时间，他赌对方没有杀心，会给他足够多的准备时间。

就在他准备硬抗的时候，空旷的山脉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浅淡的叹息。

一道浅金色的灵力随着这声叹息，轻而缓的落在了褚平的身前，而后像是天光沿着山脉，席卷而过，淹没山峦。

他已经顾不上去看其他人。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黑发，红衣，褚平抬眼看他，有点恍惚，下意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渊云策。”

“嗯。”渊云策轻声回应，他不喜欢束发，任由黑色的长发披散在红衣上，在临近夜色的晚霞里，漆黑如墨的眼看向他，“筋骨错位，气机逆乱，疼吗？”

彼时褚平挨了那一击，正半跪在地上，靠着半截长棍支撑着身体，他抿着唇，低垂双眸。

“怎么不说话？”渊云策俯身，伸手捏住他的下颚，强迫褚平和他对视，拇指擦过残存着血液的那片下唇，“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眼神里带着极具侵略意味的笑意，声音轻缓低沉，融在山色里：“你这样的忍耐力，用在这种地方，浪费了。”

渊云策：用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