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阴寒的山洞里，北陵苍洵半靠在一片光洁的石壁上，失血的情况下，睡得有些昏沉。

二平负责警戒，褚平开始闭目调息。

石壁上的水汽凝结在一起，蓄积、滴落，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催人入梦。

身体上的疲惫感不断涌来，褚平怕自己也睡着了，干脆站起来，走到洞口边上，此时刚到正午，日上三竿，阳光强烈的晃眼，只能眯着眼，看湛蓝色的天，奶白色的云。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见到的天空都不是这样的。

八岁是他短暂人生里的第一个转折点，八岁前，他叫北陵少雪，八岁后他只剩下一个编号。

当年，他娘给他喂毒药，他命硬，熬着，愣是没死，那些人把他和其他尸体一起铲起来，铲走，他也忍着没吱声。

他浑身都很痛，但强烈的头痛盖过了所有一切其他的疼痛感和窒息感，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识海层面的疼痛，只是当时的他不理解，所以简单的当成了头痛。

他混在尸体堆里，被一起丢进血池。

他们用血池供养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本来想熬一熬，等人走了再飘起来，但血腥味太重，他一下去就受不了，直接就在池子里挣扎，然后就被捞了上来。

他已经难受的有点神志不清了，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不想死，他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好不容易才说服的庄珩，说好的等到年末，庄珩就会去找他。

他娘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没办法。

他们会等他的。

毒药都没毒死他，他不想死。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在笑些什么，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他只是自顾自地挣扎着，求他们别杀他，放他一条活路。

等缓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关了起来，四周还同样关了很多人，没有一个和他一样求饶的，他们唾弃他鄙夷他孤立他，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伴着时不时传来的头痛，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活着，他没做错。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时的难堪和谩骂他都忍了下来。

后来头就不痛了，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只是依旧和其他人没有话聊，很快有魔域的人过来教他术法，他们说这叫祈灵术。

他们这是魔域特供版，这版本的祈灵术也有术一到术五，他们只教他术五，让他用来恢复气血精神。

养了一阵子，他们开始放他血，因为他的血质量好，每次都比别人多放很多，放到濒死，又给他救回来，让他自己用术五疗伤。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个月都要被拉去放一次血，然后自己用祈灵术恢复，刚恢复的差不多，又会被拉去放血。起初他还记着，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到后来他记不清了，时间变成了一个极为模糊的东西。

有段时间会很想逃出去，去外面，有段时间又觉得人活着都是这样，无趣的生活周而复始，出去了也只是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不如就这样，习惯了就会好的。

情绪累积到了极点，又会崩溃，觉得活着是看不到希望的。

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就一直这样，循环往复。

放血的人很有分寸，每次都是快死了，又不会让他死掉，他除了用来治疗的祈灵术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连自杀都做不到。

他觉得他杀了自己很多次。

身体上，灵魂上。

某一天他自己跳进了血池，他不挣扎了，可是这个狗池子居然还知道一顿饱不如顿顿饱，他明明是想跳进去把自己淹死，但血池就是不淹他，让他在里面躺着，飘着玩。

真有意思。

原来找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故意在某次放完血之后不疗伤，然后有人会强行给他喂疗伤的药，效果特别好，他要用一个月术五才能恢复的血量，两天就恢复好了。但效果好的一般都有副作用，就是特别疼，浑身都疼，吃过一次就老实了。

之后又开始求生。

反正总是这样，心态变来变去。

不过机会来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

安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血池发生了暴动，听说是抓了不该抓的人进来，所以才有了这次的里应外合。

他一直都不怎么合群，所以这个计划他半点不知情，没人通知他，但有人打开了他的门，斩断了困住他的锁。

来人只是用了一剑，打开了这一排所有的锁。

他知道他们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救所有人，血池存在了太多年，牵扯的东西太多了，不是这样简单就能解决的，所以他们放出更多的人就是想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好救出他们真正想救的人。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高低也是个主角，但那时候，门一开，他抬头会看见御剑飞行、意气风发的几个人，会在空中打斗，会放着华丽的招式，有人搀扶着某个从血池里救出来的人，一群人护着他，边打边朝着门外去。

天上的那些才是主角。

而他呢，在地上，拥挤着，奔跑着，他也在朝着门跑。

像所有朝着门跑的人一样，他淹没在这些人里面。

刀剑无眼，术法也是一样，有术法乱飞，会掠过他的上空，近在咫尺，但他没有躲，他只是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跑出去，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能跑掉的机会了。

如果跑不掉，或许能死掉也是好的。

他在这里没有名字，分不清时间，他只有一个编号，编号十九。

他们开了传送阵，只要他能跑过去，跑到门外去。

可最后他看见了一支箭。

一支金色的箭。

……

“褚平，醒醒，别睡了。”二平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褚平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眯着眯着居然也睡着了，果然人累的时候怎么都能睡，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也对，他从那天半夜就没睡好，本来睡眠质量就差，又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场梦做了一半，再看这天，这水，这山，这树，还有一个膈应人的北陵苍洵，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在二平的感知里，二十二个人马上就会找到山洞附近，他现在就得做出决定，他想怎么做。

北陵苍洵也在差不多的时间醒了过来，经过了小半天的修整，他的状态依旧很差，他已经开始想怎样才能把褚平藏得好一点，他等会儿就多吃点灵药，把人引得远一点。

他这边在规划，褚平在看他。

破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忽然听到褚平问了一句话，他没听清，“啊”了一声，让褚平再说一遍。

褚平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苍洵，我问你，等下你要是出这个山洞的话，想左脚先出去，还是右脚？”

北陵苍洵：？

不太懂为什么忽然会问这个，可能是活跃气氛？

北陵苍洵：“两只脚一起，蹦出去？”

“……”褚平，“你挺有想法。”

不理解，但尊重，可还是觉得好奇怪，于是他没忍住说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褚平回道：“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一段很没有营养的对话，莫名其妙的开始，莫名其妙的结束。

只有褚平自己知道。

他的心里早有答案，只是在等待命运。

小剧场(和正文无关)：

苍洵：左脚先出去？

褚平：死。

苍洵：那换右脚？

褚平：也死。

苍洵：？

修了一下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