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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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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里的那个“阮静秋”沉默而安宁地伫立着。

与对面这位风华正茂的闯入者不尽相同,她剪去了珍爱的青丝,齐耳短发间混着凌乱斑驳的花白。年月在她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纵横交错在她的前额、眼下、脸颊和嘴角。除却衣着与现在大差不离,冰里的她自己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岁,甚至六十岁了。她打量着这具陌生而又熟悉的躯体,目光难以自制地再次落在她怀中的小小瓷罐上。直觉告诉她应当收起这诡异的情景下多余的好奇心,耳畔又有个声音蛊惑般一再重复着,只要掀开瓷罐的盖子,她穿越至今的所有疑惑都将得到解答,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能获得预示。

她并不执着于解答自己的疑惑,却不能不被未来的预示所吸引,于是抬起一只手掌,缓缓伸向瓷罐的顶盖。没想到,在她的手指触碰到雪白瓷器的那一瞬间,对面的人竟忽然睁开了眼睛。

阮静秋吓得急忙缩回手。环绕在她们周围的水仍然平静无波,甚至吝于为她的动作而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年老的那个她微笑着说:“你来了。”

声音不像是违背科学常理地经过水传入她的耳朵,而更像是直接传进了她的脑袋里。她困惑地盯着她,对方笑容和蔼,全没有因为被冰封在水底和遇见年轻的自己而感到半分惊讶,仿佛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情景,她已像上班打卡那样经历了无数回。她问:“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年老的她回答:“见过很多次,数不清了。”

阮静秋更困惑了——她明明是第一次跳进这条奔流不息的江水,第一次来到这片古怪的梦境,第一次遇见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她又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拿的罐子里是什么?”

年老的她仍微笑着答道:“我一直在这里,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随着这句话语,阮静秋的眼前忽然快速地掠过一些不清晰的画面,她只来得从中辨认出喧闹的人群、雷鸣与大雨、写着英文的笔记本、粉碎的眼镜,还有自己嚎啕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她来不及看清更多的内容,但她发现喧闹的人们全都穿着相同的绿色外衣,摔碎的那副眼镜则是五二年在南京分别时她送给廖耀湘的,在功德林重逢至今,他一直戴着这副眼镜。更古怪的是,这绝非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因为那些装束毫无疑问来自十年以后的未来——但她又确确实实地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这些景象。她久违地想起了陈官庄,在高烧昏睡之中,她曾做过这样一个梦,曾在梦里奋力地挤进这些绿色的人群,曾看见他戴着那副碎裂的眼镜站在台上,而绿色的人们怒吼着冲上前,像是海啸般将他淹没。她不确定这些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必然是一种不祥的预示,而非凭空捏造的幻影。她的心砰砰跳得飞快,尽管不愿相信,但她已猜到瓷罐里装着与他有关的东西,才会被她这样珍惜又寸步不离地呵护在怀里。她又不死心地左右环顾,在她们周围,这片水域仍然漆黑不见五指,目力所及处没有第三个人,她所说的“心爱之人”不在这里。

“你说的是建楚吗?”恐惧和水一起从四面八方压向她,使她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她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又害怕自己的猜测成真,发出这几句问话的时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盼望从她那里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但年老的她没有回答,只是收敛了温柔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变得哀伤而悲悯。阮静秋忍无可忍,索性伸手去夺瓷罐的盖子,水就在这一刻忽然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将年老的她推远了。阮静秋奋力游动着去追,可水底的波浪只肯推远另一个身影,而不赐予她任何一点助力。她边划动着手脚,边喊道:“等等!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阮静秋”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抱着小小的瓷罐,身影随水越漂越远。她追逐着远去的光点拼命游动,游着游着,周围的水不见了,她也穿上了绿色的外衣,在惊雷与暴雨中飞奔在陌生的街巷上。人们聚集在道路的尽头,呐喊着响亮的口号,重复着相同的字眼。她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台上,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于是更加拼命地摆动手臂与双腿,可这条路却好似没有尽头,人群和他都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她却始终不能近前。

在绿色的人们愤怒的吼声中,正中的那个人始终一动也没有动。人们因此不再满足于音量与言辞的武器,而开始拉扯他、殴打他,反剪他的双手,试图强迫他弯下膝盖。阮静秋在狂奔中嘶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雷鸣和她的声音一齐落下。她渐渐跑不动了,暴雨淋湿她的头发、遮住她的双眼,人群和他在无边的雨幕中悄然远去。她的肩上缠绕着一条陈旧的布绳,双手紧紧攥着一双木质的握把,似乎是在拖拽一辆沉重的平板车。街道空落落的,没有屋舍、没有行人、没有来路和前方,只有肩上的绳子要勒进她的皮肉、握把中的木刺要扎穿她的掌骨。她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地挪动,平板车吱吱嘎嘎地回应着她的步伐。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心里想着“回家”。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先后没过她的脚踝、膝盖、腰腹、胸口。平板车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小小的瓷罐,她知道这是她所拥有的一切。雨停了,天边有熹微的晨光,水面上凝结着薄薄的冰层,她的呼吸化作雪白的雾气。她没有停留,决然地向更深处走去,水渐渐淹没她的脖颈、口鼻、头顶。她无声地说道:“我来找你了。”而后又迈出一步,直直坠进漆黑的水底。

滨江公园的堤岸上,附近巡逻的水利工作者、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和路过此地的热心群众看见那位勇救落水儿童的女同志吐出两口水后,终于一骨碌坐了起来。年轻的母亲抱着大难不死的孩子,不住地向她鞠躬致谢,围观的人们则对她的义举报以热烈的掌声,其中还有人拿着纸笔上前,说要为她做个专访,将她的事迹登载在当地的报纸上。

阮静秋懵懵然望着他们,她挥动了一下手脚,这才敢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诡异的水底,围拢着她的人们穿着朴素但颜色各异的衣裳。但她的心思还陷在梦中,这让她慌乱、恐惧又急迫,恨不得长出翅膀变成飞鸟,下一瞬就飞进德胜门外的那片高墙。她什么也来不及说,来不及回应年轻母亲的感谢、顾不得婉拒记者的采访、更没想起换下这身湿透的衣裳,而是几乎一刻不停地冲向火车站,搭上了最近一班北上的列车。彼时芜湖还没有直达北京的车次,她中转了两回,路上足足花去两天两夜,期间全程瞪着两眼缩在卧铺一角,甚至不敢合眼睡上一时半刻。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在梦里看到他在台上的样子、看到平板车上载着的人、看到瓷罐里装着的东西——还是更怕这些事终将在未来某一天发生,而她无能为力。

列车员穿梭在车厢之间,告知乘客终点站——北京就要到了。为免功德林的门卫被她的狼狈相吓坏,阮静秋起身去洗了个脸,而后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时下是一九五七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眼周有了细细的纹路,脸颊和嘴角也越来越明显地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她早该明白的,穿越回民国那年她不过二十九岁,三十岁以后的人生于她来说是全新的,过往的认知已不能为她提供任何参考和助力,往后的每一步路都只有靠自己。

雨季还未到来,但北京的天空却异乎寻常地聚集起了连日不散的阴云。这日,廖耀湘照旧躲在花房中读书,其中一本是阮静秋临走前塞给他的、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诗集。以往他可没有这样的耐心静静阅读这些阳春白雪的文字艺术,这日读到诗集中的那篇《尤利西斯》,却猛然间被吸引住了,诗中所描绘的尤利西斯在战争中的英勇无畏、归途中的百折不屈、在和平年代不甘颓废、又坚定面向未来的人物形象让他获得了久违的情感共鸣与安慰。他尤其喜爱这首诗作的最后一段,反复阅读后也仍觉意犹未尽,不由负着双手,就在这空无一人的花房之中念诵了起来: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译文:

如今我们已经年老力衰,

再也不见当年的风采;

历历往事如烟;

岁月如霜、命运多蹇,

常使英雄心寒气短,

但豪情不减,

将不懈努力、求索、决不屈服。)

他忘我地念诵着,仿佛化身诗中的尤利西斯,心中重燃起豪情与斗志,不自觉地迈动步伐,在花房里大开大合地走了几个来回。阮静秋只来得及将行李放下,就一路跑到花房来找他,她站在门口,认真地听完了他念诵的片段,忽觉这身影仿佛与梦境中身处风暴的那个他完全重叠了,诗中所说的那位英雄,不也正是承受着侮辱与殴打、却不肯卑躬屈膝的那个他吗?只是稍微一回想那副模糊的情景,她就心如刀割,又怕被他发觉神态不对,赶忙抹了抹脸,将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到一处,而后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喝彩。廖耀湘这才察觉有人光顾,回头看见是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你回来了?”又叫道:“哎呀,怎么淋成这样!”

他连忙拉她进来,取出手帕为她擦拭满脸满身的雨水。阮静秋鼻子一酸,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胸口,舍不得有任何一寸和他分离。廖耀湘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与以往很不同,并不单纯像是在和他撒娇亲近,于是抚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关切地问:“我以为你好容易有了假期,理当在外面多游玩几天。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么?还是嫂夫人他们过得不好?”

阮静秋摇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没有不顺心的事,荷馨大姐一家过得也很好。”她哽了哽,又说:“我只是想你了。以往我们每天都朝夕相见,我从没有觉得哪天有什么不同。可一离开这里,我才发觉,原来见不到你是件这么难受的事情。”

廖耀湘心里很感动,又笑着安慰她道:“谁能想到呢?我们两个的年纪加在一起都快要九十岁了,竟然还在这里抱在一起,说着这样孩子气的话。”边说着,他边思索着她这样反常的来由,大致作出猜测:她此去拜访王荷馨一家,必然听她讲述了这些年抚养孩子们长大的艰难不易,也必然由此想到了海峡对岸的黄伯溶和廖定一,因此心中既感到愧疚不安,又怕将来有一日他要去和他们母子团圆,到时不得不抛下她。他叹了一声,也回以她一个紧密的拥抱,同时低声对她承诺道:“小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我向你保证。”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在那个梦里,你分明食言了。她的心纷乱一片,理智知道自己没必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幻梦而感时伤怀,又无法排解梦中的景象令她切实感到的恐惧与痛苦。她只有更紧地抱住他,一声一声,不住地回应道:“我也是,湘哥,我也是……”

*《尤利西斯》译文版本众多,此处选用的是个人比较喜欢也比较应景的,被引用于《007:Skyfall》中的版本,附带了个人的一点小小改动。这首诗对两个人意义非凡,在将来的故事中还会出场。

第78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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