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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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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学员即将结业,廖耀湘一边忙着编写结业考评的试卷,一边还要兼顾那篇关于朝鲜战场上的美军的报告,那一阵子几乎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偶尔在食堂碰上,就选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面对面坐着吃顿饭,再勉强能挤出些独处的时刻,也就是一同到树林里散散步,随口聊些旧事和近来的趣闻。那天在宿舍里的忘情拥吻似乎更像一个偶发的状况,窗户纸分明已经捅破了,但关系一如既往,谁也没顾得上更进一步。

小姚和小王的婚期定在端午节那天,与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什么盛大的宴会和仪式,只邀请各自的朋友到家里吃了顿便饭。医务室众人都在女方亲友之列,男方的战友则大多来自后勤部门,大伙起先专注于围绕一对新人起哄,氛围热闹得很。但酒过三巡,话匣子一开,许多事情就有点过了头,男方那边的年轻战士们大多还没有成家,而医务室的几人中,除梁主任早已结婚生子、小夏护士也早有了稳定的对象,只剩下阮静秋在众人眼里还是单身。年轻小伙子们因此被新郎吆喝着轮番来向她敬酒,小姚和小夏则摁着她不许逃离,非要她从中择选如意郎君。她只能一边尬笑着打太极,一边无可奈何地将一盅又一盅白酒灌下肚,还是梁主任后来善心大发,说怕影响第二天工作,才在彻底醉倒之前将她救出苦海。

坐车回到军事学院以后,她的酒已在夏夜的风里醒了大半,酒品甚至也好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一路不哭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出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趁众人各自散去之后,竟然偷偷摸摸又从办公室里出来,悄悄走去校园另一头的教工宿舍楼,敲响了廖耀湘的房门。

这阵子他夜里也忙着工作,这个时间还没有洗漱就寝。他打开门,被扑面而来的酒气吃了一惊,又看她斜靠在门框上醉眼朦胧,连忙伸臂揽住她,将她搀扶进了屋里。“你喝酒了?”他这次没忘记先将门闩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阮静秋温顺地被他扶到床上躺下,仍半睁半闭着眼睛回答:“没有。是小姚和小王今天结婚,请我去吃喜酒。我没有防备,差点就被他们灌倒了。”

廖耀湘算了算日子,觉得颇为好笑:“他们可真有主意,怎么选在端午结婚?”说着话,又去投了条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她哼了一声,翻个身望着他,伸臂拉住了他的手。廖耀湘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她因目睹朋友的婚宴而感到十分歆羡和失落,只好也握住她的手,叹道:“抱歉,是我的不好,我给不了你这样的婚礼。”

阮静秋摇头:“你在就很好,结不结婚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廖耀湘又问:“那你——”

阮静秋看着他:“我想你了。”

廖耀湘瞪大眼睛,他还没习惯这样直来直往的情话,差点为这简短的四个字而忘记呼吸。他也能感到这四个字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可又对此毫无准备,只得无措地低声说:“小秋,你喝醉了。”

阮静秋确实清醒得不像醉酒的模样,她很认真地说:“喝了不少,好在我酒量不差,还远不到喝醉的地步。医务室那些人全都有了伴、成了家,于是想方设法要给我介绍对象。可是,无论怎样的容貌、无论获得过怎样的荣誉与夸赞,他们都不能有一点点打动我,只会越看越让我觉得,他们没有哪一点能及得上你。我自己也说不好这样的念头是怎么来的、几时来的,但我现在想得很清楚了,除了你以外,我再也不想要其他的人,我是全心全意想着你的。”

虽然她坚称自己没有喝醉,但廖耀湘相信酒精绝对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否则以她平日里比纸还薄的面皮,绝没有可能说出这么一长串掏心窝子的话语。即便如此,明早等她醒了酒,恐怕还是要为这番话闹一个大红脸。他心中温暖又动容,应了声:“我知道。”俯下去,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她迷迷糊糊地回应,手臂缠上他的脖颈,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触碰;他却松开她,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道:“睡吧。”

她睡床、他打地铺,那一晚果然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一期学员的毕业典礼上,廖耀湘最后作了题为《论美军在朝鲜战争第一阶段之战略战术》的报告,以入缅作战及驻印期间所观察到的美军战术特点为引入,深入剖析了过去两年历次重大战役中美军的战略部署、战术运用特点,并结合美军作战单位的火力配置、单兵素养等内容,提出了一些切实的应对策略。他以十二万分的紧张和认真完成了这场久违的公开演讲,期间仍然有些忧虑,不知这样的视角是否会惹来学员们的反感,更不确定自己对历次战役的复盘和反思是否会使他们感到被冒犯。在报告的最后,他强调道:“我认为,双方在武器装备和后勤补给方面的代差不能被忽视。但是,我同样认识到,这些并不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唯一要素。凭借更灵活的战术、更严明的纪律和更强大的精神,我相信志愿军将在朝鲜战场战胜美军。”

作为一个刚接受改造不久的战犯,他对新思想的学习认识还没有深入到可以将人民史观和群众路线熟练运用的地步,但能在报告中提及军队的精神与纪律,并表达对战争前景的乐观态度,无疑已经是很大的进步。没有人试图反驳或批评他的演讲,礼堂中的首长和学员们齐齐为他响起了掌声,阮静秋坐在角落里,也不由自主地参与进这掌声的海洋之中,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祝贺。他仍身着平日常穿的一件深色旧衣,袖口和肩膀甚至还有刚缝上不久的补丁,她看着他站在台上的身影,忽然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仿佛又看到他从圣西尔军校第一名毕业的时刻、又回到汉口城郊的小路旁,看见他刚换上那身笔挺俊朗的少将军装。那一刻她明白了,华丽的装束确实已离他远去,他是正在找回旧日的理想和自己。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廖耀湘郑重地向台下敬礼。他的目光向角落里的她回望过去,唇角微微弯起,像是看见了那颗她来不及擦掉的泪滴。

毕业典礼后,普通教职员工将拥有一小段假期,国民党战俘们则获得了离校一日的批条。阮静秋本想陪他在城里转一转,他却说:“我想去看看紫金山。”

军事学院正临着紫金山西麓,步行到明孝陵只需要两三公里。孝陵卫西山一带是南京保卫战时教导总队所在的主阵地,他边走,边不时指着某一片掩藏在灌木下的坑洞向她介绍,哪里哪里当时用作步兵掩体,哪里哪里是临时开挖的战壕,哪里哪里用作机枪和炮兵阵地。他也很惆怅,毕竟那一仗打得无比惨烈,数不清有多少来不及收殓的尸骨就此留在了紫金山上,变成了眼前所见的这些灌木和泥土。

谈起南京保卫战与教导总队,自然也不可回避地要谈起邱清泉。阮静秋问:“撤退时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廖耀湘回答:“桂总队长先于部队撤离,他作为参谋长,主动提出留到最后。我没有来得及到指挥部去面见他,但后来听说他那时非常冷静,眼看日本人已快要打过来了,他竟还坐在屋里一张一张地销毁电文书信。”

阮静秋想起,陈官庄突围前夕,邱清泉将两根金条交托给她的时候,也正是坐在那里,很平静地焚烧机要文件。早在南京城破之时,他已经有了战死沙场的决心,谁曾想造化弄人,给了他逃出生天的机会,又将他永远留在了陈官庄的雪地里。

她正慨叹,廖耀湘忽然说:“我突然想起你当年念的那句诗。”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句?”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他低声吟道。昆仑关大战后不久便是春节,彼时邱清泉和戴安澜都受了重伤,两人住在同一间病房疗养。尽管还笼着外敌侵略的阴霾与关隘上阵亡将士的鲜血,但当地百姓依旧热心地送来了佳肴美酒,并派了代表来登门探望。杜聿明与廖耀湘等其他几位长官那日恰好也都在医院,大家于是就在病房里简单办了一桌家宴,共同庆贺新春佳节。阮静秋是这间病房的主管医生,自然也被拉进宴席当中,眼看病床上的邱清泉碍于医嘱不能饮酒,唯有直勾勾盯着众人手里的酒杯瞧,她便巧妙地引用李太白的诗句,如此赞美了一番他在沙场上的英姿。他还记得邱清泉那时的模样:这位一贯眼高于顶的大才子竟罕见地微微红了脸,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连连摆手:“我可当不得!”

阮静秋看他窘迫,更是闹得起劲,故意捧着酒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戴安澜躺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也十分开怀,边用手掩着伤口,边笑说:“当得,怎么当不得!”

那时欢聚一堂的众人谁能想到,此后不过短短几年光景,他们两个就真如诗中所说,先后做了那“无为秋霜折”的“错落石上松”,把一腔怀缅与思念都留给了遥远的故土、留给了活着的人。

廖耀湘又凝视着她的侧脸——阮静秋正好也转过头向他望了过来。她总是很敏锐的,只这么一对视她就知道他想起了过往与旧人。往事不可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懂得他当下的心思,于是索性也吟了两句词权作安慰:“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

选这首词除却应景,也意指眼前之人与逝去之人在她心中都一样“满怀冰雪”,即使身陷困境,也不改高洁的品格。可直说到最后一句,她才陡然惊觉,自己所吟诵的这首稼轩词,上阕固然很合情境,下阕却实在锥心剜骨,简直无异于故意戳他的伤疤。她正要改口,廖耀湘却接着那后半句念了下去:“剑气已横秋。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在念诵某些字词时,他似乎是咬牙切齿的,最后一句落地,又只剩无限的自嘲与怅惘。阮静秋自然听得懂他的“中州遗恨”,只叹此刻没有佳酿能让他们一醉方休,来日回到军事学院,恐怕也没有机会一同“扶头”。她无言地向他靠近了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你。一时口快说了上阕,想起下阕的时候已经晚了。”

廖耀湘摇头:“不过吟几句诗词,一抒胸臆罢了,哪来对错之分。”他低低地叹一声,敛去眉间愁绪,展颜笑道:“我现在略微懂了些,为什么杜先生那时曾说,你和雨庵非但很相投,其实也很相像。”

阮静秋有些意外:“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廖耀湘应声:“嗯。说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在昆仑关战后不久。如果他在,也许会和你吟诵同样的词句。而论起诗文与博学,他也比我强上太多,足够从今夜一直和你聊到清早。”

他说话时的神情很平静,阮静秋听来却唯有酸楚。廖耀湘看她默默无言,善意地转开话头,微笑道:“我是说,难得有姑娘家喜爱稼轩的词作。论起应景,这一首也很合宜:‘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天边此刻没有明月,唯有如血残阳无声地与他手中的空杯相望,清风代替美酒遥敬逝去的战友与故人。她从一旁靠过来,手指圈成杯盏,应声道:“还有我。”又笑着说:“三生有幸,与君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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