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发现,殿中不见了静竹姑姑的身影,那日曾跪下求她主持公道的宫女此刻正端着一碗汤药朝她走来。
绣夏脚步很稳,不动声色地将汤药端了过来,规规矩矩地颔首呈给姝妃。
姝妃喂她喝下了小半碗汤药,她便不肯再喝。
赵玉妗嘴唇苍白,强忍着背上传来的痛意,问:“姝娘娘……我府上的长吏呢?”
姝妃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阿妩,你此时关心别人做什么?你好好休息,早些将背上的伤养好……”
赵玉妗很慢地摇了摇头,“姝娘娘,他如何了?”
姝妃见她苍白的脸色,知晓不好糊弄,斟酌了片刻,轻声说:“他伤得很重,被抬走时浑身是血……好在圣人开恩,命人将其送回了公主府上养伤。念在往日侍奉公主的份上,罢了他公主府长吏一职,只是留他在府中做个杂役。”
赵玉妗颓然地闭上眼,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他没死。
但却伤得极重。
……
姝妃又呆了许久才离去。
夜已深,绣夏提着灯走在姝妃身侧,一只手搀扶着姝妃。
镜湖轩偏僻,四周除了永安宫来的一行人便再无他人。
迈过门槛时,绣夏温声道:“娘娘,小心脚下。”
姝妃点点头,面色也有些惆怅,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绣夏,静竹这几日如何了?”
绣夏恭敬颔首:“静竹姑姑这几日倒是好了些,奴婢也日日探望,太医说还需静养些时日。”
姝妃露出一个笑,轻轻地拍了拍绣夏的手背,“你有心了,年纪轻轻做事也妥帖,原本本宫想静竹病了,还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你服侍的倒是贴心。”
“多谢娘娘夸赞,侍奉娘娘是奴婢的本分。就算静竹姑姑不在,奴婢也会尽心尽力伺候好娘娘的。”
“唉,说到静竹,她自幼服侍本宫,至今未成婚,硬生生熬到了这个年纪,是本宫对不住她。与其在宫中病着,不如放她出宫回老家,也许对她更好。”
绣夏却没有再回答,待到姝妃挪开目光之后,唇边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
幽深冷寂的雾障蛇谷之中,万物皆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黑色秃鹫划过寂静的天空,撕破了浓雾的束缚,尖锐凄惨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之中,而后撞击在嶙峋的怪石之上,久久不散。
又到了每日给那人送饭的时间。
黑衣人提着一只食盒往那幽深僻静的院落里走去,他缓缓拉开木门走到屋内的佛龛前,而后转动机关,打开了密室的门。
黑衣人方一踏入,便蓦地变了脸色。
密室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黑衣人提着食盒站在原地,对上了那双沉寂如死水一般的眼眸——
那人眼尾狭长,此刻正微微眯起眼看着他,眼中是凛冽的杀意。
许是因被关在不见光的密室之中多年,皮肤白皙到有些苍白,那人只穿着单薄的衣物,瘦骨嶙峋,赤着一双脚站着。
而那人的一头墨发竟长长地垂到了脚边,犹如一个厉鬼一般浑身散发着寒意。
原本束缚着的脚镣不知何时已被解开。
最令人感到胆寒的是,那人的唇边竟都是血,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东西,见到他,那人扯了扯嘴角,对着地上啐了一声,有一小块东西被其从口中吐了出来。
那人朝他走了几步,又看向他手中的食盒,声音阴冷却好似在讥讽:“还记得给我送饭?再晚些,我已经饿死了。现下我已经吃过了。”
黑衣人下意识地皱眉。
吃过?他吃什么?
而后,那人抬起脚踢了踢身旁的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在看清那具尸体的面容之后蓦地颤抖,浑身发冷。
不为别的,那具尸体赫然是昔日的家主。
那人好似在自言自语,踢了一脚尸体还不解气,冷笑道:“一个两个的都要把我与姐姐逼疯才行,现在死了满意了?”
黑衣人哪怕杀过再多人,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但还是被眼前这个人惊到。
“你……”
那人手中还拿着历任家主所佩戴的黑金令牌,见此令牌者犹见家主。
那人眉眼恹恹地把玩着手中的令牌,漫不经心地出声:“还不跪下?”
许久之后。
黑衣人将食盒放在一旁,跪在了地上,双手抱拳,“属下见过家主!”
……
很快,新任家主上位。
雾障蛇谷之中顿时乱作一团,留在谷中的暗探皆不服,可奈何历届家主定下的规矩就是谁持有令牌,谁就是家主。
黑衣人看到那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寡语的。
每到饭点都会强行吃下两份饭,哪怕都快吐了也要强忍着吃完。
吃了饭又叫他去找一把剪子。
黑衣人不明所以,但只能听从命令,找来剪子给他,看着那人毫不犹豫地拿剪子一把剪去了一大半的头发,而后心满意足地又坐到床榻上开始给自己涂抹药膏。
那是一种祛除疤痕的药膏。
黑衣人有些看不懂了。
两日后,一封急报传回谷内。
“家主,玄风从京都传回一封急报。”
“急报?”那人顿了顿,“玄风是谁?”
黑衣人低下头,开始说起散布在京都的那些眼线与暗探。
那人拆开信,沉默了片刻,又将信纸递给他,“读,我不识字。”
黑衣人顿了顿,又开始念信。
直到他念到那一句,眼前人忽地变了脸色,站起身厉声道:“最后一句再念一遍!”
“……是。信上说,公主擅自从书院回京被元帝责罚,鹤守玉挨了三十廷杖,公主替他挡了一下,如今被送到了镜湖轩,不得探视。”
“伤得重吗?”
“家主问的是鹤守玉还是?”
“当然是公主。”那人锐利地抬眼,似有不悦。
“公主伤势并不严重,休养几日便可下床。”
“准备一下,我要去京都。”
黑衣人惊诧不已,连声阻止道:“万万不可,家主刚上位,谷中还有许多事务尚未处理,京都之中势力复杂……”
那人却恍若未闻一般走到廊檐下,看向山谷中阴沉的天空与散不去的薄雾,“好久没看到阳光了。”
他被关了这么多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是时候回去——杀了那个人。
他要将他们这些年所受过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那个人。
***
慈宁宫。
正殿内寂静无声,檀香袅袅。
太后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虔诚地念着佛经,手中的佛珠缓慢转动着。
耳边有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走近。
春嬷嬷一脸忧心忡忡地开口:“太后娘娘,长公子回京了。”
如今的太后姓沈,是沈溪亭的父亲是亲兄妹。
太后手中转动的佛珠停顿了片刻,缓缓睁开凤眼,“溪亭不是去梧桐书院了么?”
“长公子日夜兼程回来了,如今正跪在养心殿前。”
太后皱眉:“为何?”
“为了……替檀华公主求情。”
“荒唐。”太后嘴角一沉,而后锐利地抬起眼,“他好端端地替她求什么情?与他何干?”
春嬷嬷扶着太后站起身,轻声道:“如今公主人在镜湖轩,除了太医与拨去侍奉的两个宫女,无人可探视,只怕圣上这一回当真是动怒了。”
太后对此似乎并不关心,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将手中的佛珠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的锦盒里,“溪亭去了多久了?”
“已经有些时候了。”
太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去传话,等他出来让他来慈宁宫见哀家。”
“是。”
……
养心殿内,沈溪亭端正跪在地上,元帝也不曾叫他起身,只是依旧低头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好半晌才出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谢圣人。”
“朕问你,你从梧桐书院归京,可曾安排好书院之事?”
沈溪亭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回圣人的话,臣本就是替恩师代课,恰好昨日恩师病愈,故臣才敢归京。”
“嗯。”元帝面色不改,“今日你见朕是为了何事?”
沈溪亭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盯着手心里那枚玉佩,渐渐将其握紧,终于说出口:“听闻公主殿下病了,臣想前去探望。”
元帝笔尖微微停顿,墨水在纸面上晕染开来,沉声道:“檀华有太医与宫女照看,她毕竟未出阁,你又以何身份去探望她?”
沈溪亭沉默了片刻,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一旁站着的洪忠。
洪忠将沈溪亭递来之物呈了上去,元帝的目光在看到那枚玉佩时,脸色微微变了,以往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忽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良久后,元帝将笔丢入一旁的笔洗里,将玉佩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许久,“这就是宣后当年送与你的玉佩?”
沈溪亭站姿端正,脊背挺直,他颔首着双手作揖,温声回答道:“是。”
元帝将玉佩还了回去,看着沈溪亭又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捧在了手心,元帝脸色稍霁,“你是个聪明人,宣后当年虽将这对玉佩送给了你,你与檀华的婚约也不过是宣后与你母亲之前的口头之约,并未过礼部,故檀华至今不知。再者你与檀华又见过几面?且就当作是个玩笑吧。”
“回圣人的话,臣从未觉得是玩笑。”
第56章 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