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再开庭。
“第二被告忧湖,*年*月*日,继承父母餐馆不久后被检举卫生问题,停业整改半年。”
白发蓬软的少年郎,手中抱着整理好的资料,如是说。
你凝视着他,恨不得把他那张笑意常在的脸盯出个洞。
“你…”
你缓缓开口,质问:“你谁啊?!”
“在下景元。”他说,“家父抱恙,故代之而来,任原告代理人。”
你看了一眼原告。
杆子也在大眼瞪小眼,凝视着这位替父从军的少年,显然对他的职业能力抱有一丝怀疑。
你不禁感叹:这个世界,难道当真如此渺小?
但事已至此,也没时间为朋友变敌人而伤感了。
在景元念第二页资料时,你先一步拍桌,“异议!”
他查了资料,你也当然查了很多。
“在那半年里,有数位老食客替店面申诉,但均被驳回。两年后,该视察者被举报徇私舞弊。”
你质问:“面对这样一个渎职之人,你觉得他的‘审判’可信么?”
闻言,杆子呼吸不畅了,充满怨怼地看着景元。
…这家伙,不是他先提这茬的么,怎的自己还不知道后续?
杆子看起来精明但不聪明,不过景元反应很快,道:“不能因为他两年后徇私舞弊,就推翻他之前的所有功绩。事物应当辩证看待。”
你:“那么那些被驳回的申诉你要怎么解释?食品法规定,案店面规格计算,如果超过一百五十名客人申诉,应当重新检查。可视察人驳回了。”
景元:“视察者已先一步使用机巧测谎,水分较大,故而拒绝。”
“问题正在于此!”你道,“视察者徇私舞弊的证据之一,就是他用来测谎的机巧被私自改造过!”
杆子用力瞪着你,又瞪着景元,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景元不紧不慢道:“那机器又是何时改造的呢?这点并不确定。”
“但可以确定那些人有没有说谎。”
你打了个响指,将资料竖起,展示出来,
“我已确认了所有申诉者的联系方式,现在就可以将他们传唤过来,重新用测谎机巧检验。”
被一次次地堵回去,景元却并不着急,反而点头,“可以。”
他看向执事官,“申请重查此事件。”
执事官却思考片刻,说:“驳回。根据你们的谈论,无论视察事件真相为何,都与本案无关。”
叩了叩桌板,催促:“——请回到案件本身。”
景元大概是早就料到如此结果,故而笑盈盈地看向你。
你也笑了。
虽然只拖延了五分钟,但你相信五分钟也足够了。
“您说的对,执事官。”
你微微躬身,礼貌道:“那么,请允许我将玉兆连接放映机。”
请求通过。
画布上显示出一张照片。
正是与本案息息相关的扣押货物,紫薯粥。
…看饿了。
不对,这不是吃饭的时候。
你咽了下口水,继续往下按。
后面出现的,是看起来与紫薯粥并不相干的奇怪事物:一些筋络血肉般的东西,附在不同器物上。
一些有所了解的人,稍稍变了脸色。
你并未多做停留,迅速浏览完长翎发来的资料后,又回到第一张图片。
“我想要问原告一些问题。”
你指了指图片里形状不同的凸起,“紫薯粥里为什么要放章鱼和螃蟹腿呢?”
原告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景元替他回答:“餐厅勇于创新是很正常的。”
“好吧。”你又指向别处,“这泛红的边缘,似乎是加了柿子果肉?这味道能配合么?”
景元有些无奈似地笑了下,重复道:“餐厅创新是正常的,哪怕是失败的创新。”
你一个大转身,不客气地说:
“原告,我怀疑你父母的味觉与审美均有问题。俗话说粒粒皆辛苦,你们把食材做成这样,和浪费有什么区别?”
“如果想继续在餐饮业干下去,麻烦歇业个五十年,好好修习下再来吧!”
你竖起一个中指,竖到一半,欲盖弥彰地挠了挠下巴。
杆子被激怒了,他大喘气一下,破音道:“你有病吧?!”
执事官:“请不要挑起争端。”
景元指节抵唇,但笑不语。
你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了下嘴,讪讪道:“抱歉,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但凡是有相关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我说的话很有问题吧?”
“螃蟹,柿子…这些食材和紫薯搭配,可是大忌。连我一个平平无奇的门卫兼代理人都知道,难道作为大厨的汝之父母不晓得么?”
“怎、怎么就不能呢?”杆子反驳道,却没能立即想出什么理由。
你继续道:“以及,最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要把成品菜肴运到店里?若是技术复杂的外包尚可理解,仅仅是紫薯粥,为何不当堂制作呢?”
“金人巷是一条严选的美食国度,哪怕使用再先进的预制保鲜技术,老练的食客都不会被骗过去的。这种举动和自砸招牌无异。”
“综上所述,”你清了清嗓子,“我认为那些并不是什么章鱼腿、螃蟹腿,也不是柿子肉。”
杆子:“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你完全可以反驳,但你没有——故我推测,你并不十分了解这道菜。”
你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听说你的兄长是个天才厨师,所以父母就不怎么在意你,连这点东西都懒得告诉你吧?真可怜啊……”
在杆子再次红温、执事官提醒之前,你及时打住,转而道:
“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分析这道菜——从这组图片开始。”
你重新调出后面那些图片。
“有人认得吗?”
“应该有人认得吧。”
“虽然那是星历一千二百年的事,距今太久太久,但也是一段惨痛的、需要铭记的历史。”
几句开场白后,你言明:“——这便是摧毁仙舟岱舆的‘视肉’。”
你将图片一点点放大。
“不固定的形状。”
“变化的腕足。”
“黏腻,而透着某种光泽。”
“大多为深紫色,少数边缘渐变为橙红,或许是吸收了太多热量。”
“你们或许会觉得这太过多疑,但,作为一名云骑,哪怕只是一个在你们看来无足轻重的门卫…”
你朗声道:“也有这个义务和权利,扣押任何一件,和丰饶民哪怕有一丝相似的事物!”
这高度上升得,简直要冲破苍穹,和帝弓他老人家比肩了。
这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杆子终于清醒了,立马反驳:“怎么可能!我们的货物里怎么可能会放视肉?我们是疯了吗?!”
“造谣,我要告你造谣!”
哇,先造谣的人,还好意思告别人造谣。
你行了个礼,“非常抱歉,我们只是恪守职责。”
“为查明真相、消除原告嫌疑,请求重新检查那批货物。”
执事官点头,“允许。”
可当掌管扣押物的队长被问到时,却说:“已经没有了…在扣留后的第二天,他们说都变质了,便扔掉了。”
这你早就从同事口中知道,但还是故意拧眉,惊讶而怀疑:“仅是第二天,就会坏掉么?”
你追问:“从罗浮外运来的货物,还是食物,难道就不曾使用储存技术么?”
杆子解释:“天气热…就算用再好的技术,也顶不过露天放置一晚。”
你摇头,“彼时正值腊月,何来炎热?”
意识到说多错多,原告愈发慌张起来。
他擦了把额头的汗,狠狠看向白发少年。
沉默许久的景元,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似的,开口:“那本就是一批残次品。”
“发货人与原告父母为旧识,无意中尝了略微变质的紫薯粥后,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便想送给原告父母研究。”
“因为本就变质,过了一夜后,气味和颜色便更为诡异。普通的管理者自然会觉得这些粥已无用,为了避免生虫,便及时丢掉了。”
他询问你:“请问被告方要质疑这些经过么?”
实在是完美的解释。
“不会。”说着,你反问:“那么,请问原告方要继续质疑第二被告申请扣押的合理性吗?”
画布上的视肉图片还未撤下。
少年缓缓摇头,道:“——不会。”
一场和平的口舌之争,点到为止。
原告骂骂咧咧:“不会什么不会?!混蛋,你这就没话了?抢了你爹工作,就是为了过来给我添倒忙吗?!”
“肃静!”
执事官拍了醒堂木。
评议过后,结果宣告:
港口卫队队长滥用职权、不辨是非属实,不日降职。
队员忧湖的扣押申请合理,指控无效。
*
哪怕走出地衡司,同事也还在惊叹连连。
“你好厉害啊,面对他们一点都不露怯,说话好有条理啊!”
“你真的只学了半年?你好聪明啊…要是我脑子也像你转得那么快就好了!”
“要不是你帮忙,我这两年保安就白干了,谢谢你!等轮到我们放假,我带你去我家餐馆大吃一顿,不用付钱!”
“其实我可慌了。”你后怕道,“我在指控他们私运视肉时,心里可没底了。毕竟这可是大事,说不定反手给我套个不敬帝弓罪。”
“但你还是这么做了,真是果敢。”
“呵……”你刚笑出一声,突然意识到这声音不对劲。
顿时止住了笑,回头看去。
站在你后方的少年,随着你停下而停下,一脑袋白毛晃晃悠悠。
你凝视着他。
狠狠地瞅他。
景元眨眨眼,“姐姐?”
…不要迁怒,不要迁怒,大家都是被生活所迫!
他还是个孩子啊!!
“哈哈哈。”你微笑着拍上他的肩膀,“景元小哥虽然替父从军,但表现得不赖啊!还是很有继承家业的天赋的!”
“可是在下也曾说过,无意继承家业……”
“哈哈哈。”
“姐姐可是不高兴了?”
“哈哈哈。”
你拉起自动禁言的同事,迅速往前走。
景元也迅速往前走,“两位是要去用晚膳么?在下正好发现一家不错的面馆,可否赏脸同去品尝?”
“哈哈哈。”你极力维持微笑,回道:“我不吃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