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羡当然不会觉得时子瑜说的是真的，他这个人，偶尔露出真面目，看上去的确有点恶劣。可好歹时子瑜也是郁襄给她挑选的人，不至于这么不靠谱吧？刚才那番话，只是存在逗弄她的缘故，毕竟在他们看来，郁羡只是娇气、无用的公子哥。

时子瑜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郁羡瘫倒在马车上，顿时觉得头痛，感慨道，“不会带团队，只能干到死啊。”

齐止戈浑身冷冽地进来，瞥了她一眼，冷声冷气地说，“坐无坐相，有碍观瞻。”

“起来。”他用剑炳敲打了一下她的脊被，剑炳顺着往上，点了一下她两边的肩膀。

“坐直，肩膀放松，要舒展。”

郁羡感觉背部被抽打了一下，听着齐止戈冷冰冰的话语，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去做了。

“对，就这样，保持一炷香。”

齐止戈坐在几案旁，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时子瑜含笑给他斟了盏茶。

时子瑜的动作优雅，先把茶饼捣碎，注水煮沸，再加以橘皮，葱和姜调味，再不徐不疾地倒入茶碗。动作间露出的手腕白皙，骨节修长，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时子瑜如若不是容貌被毁，凭着这如松如竹，孤傲超俗的气质，估计也是极受欢迎。况且听闻他本就是世家大族出身，母亲还出自颍川陆家，更是出了四世三公的百年望族。

郁羡目瞪口呆，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稔了？

而且看齐止戈这架势，显然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齐止戈把茶碗放置在她的面前，简单地说，“喝茶。”

郁羡受宠若惊，捧着茶碗啜了一口，但就是这一口茶差点没让她喷出来。

这这这……确定是平时喝的茶？！这盐是不是放多了？

那口茶还来不及咽下，就差点被郁羡喷出，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

这茶的味道古怪，郁羡的表情也很是古怪。

时子瑜温和地说，“六公子，这茶水可有问题？”

郁羡赶紧拨浪鼓摇头，有问题也要说没问题啊！

时子瑜懂了，“想必是真的有问题。子瑜茶艺不精，让公子见笑了。”

郁羡心想：你这哪是茶艺不精，明显把茶艺研究得透透的啊。

齐止戈却很不满，“出门在外，行为举止不说要有君子典范，起码要做到不粗鄙。郁嘉托我照看于你，严厉些也是对你有好处。”

郁羡有点尴尬，要是原来的十三岁的郁羡，的确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千金典范，起码在外面也是能做到进退有礼，不卑不亢。可是郁羡她本人就是个粗糙人一个，也不懂什么君子六艺，被这些世家出身的人看不惯也正常。

时子瑜也稍感奇怪，郁羡倒不像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孩子，虽遇险当晚临危不乱，有其父风范，但他平时的行为举止颇有市井气，看着倒是不拘一格。想必是家中溺爱，不爱拘束着她，才养成了这般性格。

齐止戈是知道她是女子的，心里面已经给她打了好几个叉叉：聒噪，弱小，举止粗鲁，随心所欲。

如果郁羡要是知道他这么想，肯定要反驳，前有狼后有虎，现在她能保持这样良好的心态已经很不错了。偶尔举止粗鲁了些虽丢了宗室的面子，但也是能掩盖住她是女子的身份。

可如今还要依靠着他们帮助，郁羡不敢反驳，她只能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一时失态了，各位见谅，见谅。”

齐止戈抬手示意她继续喝茶，郁羡坐直，重新拾起杯子，认真地喝了一口茶，努力咽了下去。

“又错了。喝茶时需用左手掩袖，以求雅观。你不是武人，喝茶不用过于豪迈。”

“你虽年幼却明面上地位高于其他人，面对诸侯时眼神需平视，不要躲闪，说话不卑不亢，温和有礼，方可彰显气度。”

郁羡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齐止戈这是在教她用领导的身份去应对其他人啊！这么说她就懂了。她好歹也是见识过怎么当领导的好不。

俗称摆架子。

郁羡：“我懂。”

齐止戈有点无语：你又懂什么了？

时子瑜轻笑一声，低头抿了一口茶。

齐止戈一个眼刀飞过来，“你有何指教？”

时子瑜缓缓开口，“现在跟他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最重要的是她能在入洛阳前活下来。”

齐止戈默不作声，继续冷脸。

时子瑜的眼神在窗外停留了半刻，又笑着看向了郁羡。

郁羡大喜，这小子知道孟辞有问题！

齐止戈是个聪明人，没有出声，用口型问，“那人有问题？”

郁羡赶紧点了点头。

太长时间沉默有点反常，恐孟辞察觉，时子瑜开口道：“此路凶险，六公子有名无实，得位不稳，光靠身份震慑显然不行，出门在外还是得该低头时就低头。”

郁羡明白了，她现在就是个空架子，谁都可以过来宰一刀，要是光摆架子了，人家受不了这个臭脾气随时一刀咔嚓了她。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该忍气吞声的时候就要忍气吞声。

其他军阀兵强马壮的，郁羡还能咋地？要兵马没兵马，要人才没人才，抢地盘抢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点头哈腰，认他们做大哥了。

郁羡点点头，“我懂了。”

齐止戈、时字瑜看她：你又懂什么了？

这一路走来，除了孟辞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偶尔来添堵，倒是也相安无事。

在霜雪降临大地的那一天，他们到达了荆州，荆州本是楚国之地，古人称南方民族为‘蛮’，所以这里又叫荆蛮。荆州土地丰饶富庶，暂且还没有遭受战乱，所以这里的人们脸上并没有挂上愁苦。

战乱之下，郁羡终于亲眼看见了什么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1】”，战火蔓延之处，四周狼藉，一路上看不到生机，只有堆堆白骨和遗骸，更有甚者开膛破肚堂而皇之出现在路中央，所有的人都熟视无睹。

时子瑜见她在这里踌躇，提醒她说，“这里恐发疫症，我们需快些离去。”

路上的行人很少，郁羡注意到一位满身风霜的女子行至路旁，那女子就算荆钗布衣，也难掩姿色。她匆匆张望四周，把怀中的孩子小心放下，她用干净的锦帕仔细给小孩擦拭脸，草木灰被抹去，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那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长睫垂下，眼睛黑白分明，却死气沉沉，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偶娃娃。

女子给他擦脸的手抖动的厉害，她难掩悲戚，“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要怪我，我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你留在这，会有好心人带你走的。”

“总比跟着我好。”女子留下这句话，终于下定决定般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很安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静默地站在路旁，不哭也不闹，只是在那女子离去时抬眼把她的背影最后一次望进眼里。

郁羡不忍，凑近了他才发现，这小孩失去了右手，似乎已经经过处理了，失去手臂的位置用袖子打了一个结。

“六公子是打算救他吗？”时子瑜跟在她的身边。

“可以吗？”郁羡眼巴巴地望着他。

时子瑜仔细端详着这孩子的脸，“容貌不俗，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遇上你倒也比其他人好上一些。”

郁羡问那小孩，“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孩只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天光惨淡，四处透着死寂，让人喘不过气来，郁羡莫名有点烦躁，她把小孩抱了起来。

小孩瘦弱，郁羡抱着也有点吃力，时子瑜帮忙接了过去。

城里守卫查看过验所后，就让他们进城了，寒冬萧瑟，漫天飞雪，郁羡已经穿上了冬衣。

如孟辞所想，他们踏入了荆州城，亲自来到了孟辞织的大网。

皑皑白雪堆满了官道，留下了车辙的印记，城墙的士兵目送着他们进城，对着城楼上的某位大人点了点头。

孟辞掀开车帘，露出一口白牙，“我先给你们找间客馆吧，天黑雪大，不必着急走。”

郁羡呵出一团白气，点了点头。

她摸了摸祁聿的脖颈，冰凉凉的，便再给他添上一件衣裳。祁聿便是她入荆州前路边捡到的小孩，他很少说话，只有不得不回答的时候才开口。

天色很快就暗了，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道旁的食肆，酒馆也收了摊子。孟辞给他们找的客栈处在较为偏僻的地方，倒也挺安静。

天气寒冷，齐止戈迫不及待地让客馆的伙计上几坛子清酒，一肚子下去，驱散了他浑身的烦躁。

路上他早就知道暗中有人一直在注视着他们，郁羡让他不要声张，只装作不知。荆州这座城看上去平静祥和，却隐隐散发着危险气息。

无法掌控的感觉总是令人不安，偏偏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郁羡倒是吃好睡好，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乱世，倒不如趁此机会了解一下这里藏着的暗流涌动，说不定还能找到关键信息。

时子瑜着青色长衫，外面披着白裘，靠窗而坐，看上去更加矜贵温润，他提醒道，“孟辞不见了。”

郁羡坐在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

“唔，我知道。目的达成，终于不再装了。”

时子瑜轻笑，“六公子早就知道他是哪边的了？”

郁羡笑眯眯地回他，“大概猜到了。”

“说说。”

郁羡看向窗外，客馆的伙计刚把灯笼挂起，盈盈微光扑散了夜色的沉寂。

郁羡的眼神清明，“他是青羽军的人，想必早就盯上了我们了，那天晚上的遇袭也是他的谋划。这一路有他同行，也避免了很多的麻烦。”

“哦？我以为六公子会觉得他为荆州州牧效力。”

“遇袭当晚已经明确了我的位置，这一路上青羽军没有来捣乱，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所以公子将计就计？”

郁羡耸了耸肩，“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是个怕麻烦又纠结的人，既然有人为我选了这条道路。”

“那我便走下去。”

注：【1】出自王粲七哀诗三首·其一

全文：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