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霍铮都没踏足过内院的地界，期间打发云舒喊了两次，均以伤病未好、不便搅扰为由推却，宋知韵郁闷万分，迫着自己沉着冷静，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则用着被子卧在榻上琢磨该如何自然地与他提同床共枕一事。

掰着指头数到第五日病气大褪，专门精心打扮一番，步履翩然去了书房坐等霍铮上朝回家。

霍铮不避讳她来书房的，不过往前对他印象不佳，决不主动登门拜访，今来此，少不了各处走走看看。

案台上整齐码放着笔墨纸砚，全以极其名贵的材质打造，比宋怀书平常用的要好上几个档次。

她不敢乱动，只把注意力搁在镇纸边躺着的一摞书上。《六韬》《三略》《孙子兵法》……俱为讲各种作战谋略的。

这些内容对她相当于天书，便挪动视线向身后墙上悬着的方斗，上书四个大字——春华秋实。字迹铿锵有力，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俨然不逊于大家之作。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霍铮确是出将入相的材料。往日对他的误解，简直多如牛毛，实在不该。

自扶着案角出神，脚步声内裹挟着交谈声由远及近，一同拍打着半闭的门扉。

“二皇子娇生惯养的，这回进了大理寺，可不知要怎么怨声载道。”是孟康在说话。

“查明案情，还逝者公道，天经地义，至于始作俑者何去何从，陛下自有决策。”以慢条斯理的语速紧扣庄严内容的说话方式，在宋知韵的记忆里，是霍铮独一份的。

“哎？这门怎么开着。”孟康发现不对劲，上前半步，正巧望到迎面出来的宋知韵，她容颜灿烂，夺目耀眼，如若不是相处日久，孟康定挪不开眼。

“我等将军有一阵了，总算见着将军的面了。”绛紫的官服慢慢填满指缝——她抓着霍铮的袖角，朱唇皓齿相互配合，展露出喜悦的弯度。

孟康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多余，将怀里抱着的官帽还给霍铮，溜之大吉。

转过游廊，与逃出半颗头的云舒不期而遇。

“云……”刚倒出一个字，不想立马被对面的人拽着胳膊走开。

完全离开游廊的庇护、烈日临头之时，云舒丢丢开手，眼睛上斜起一个不善的角度道：“孟公子可算舍得见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亏心事，引得你和将军好几日不闻不问。”

仔细分析一通这话，孟康以为抓住了重点，嬉皮笑脸解释：“天地良心，是你一碰到我就甩脸子走人，我哪敢得罪你啊！”

“谁指你了，我指的是将军。”云舒越没了好脸色，“咱们夫人病一场，将军只第一天来过，哪怕是忙，总不至于连连几日都抽不出空看望夫人吧！这几日以来，屋里冷清清的，夫人一个一年到头极少睡不好的人，都因此缺觉了。你整日跟着将军，那你说说清楚，将军这段日子去什么地方了，究竟为什么冷淡夫人。”

霍铮未去探望是事实，孟康百口莫辩，只得一个劲地赔不是：“是是是，云舒姑娘教训得是。但将军他不是有意的，他也日夜牵挂着夫人，即便我也搞不明白他是出于何种理由，可我敢保证，将军的心始终向着夫人，绝对不会有偏差。云舒姑娘，我不是乱讲，昨晚夜已深了，我隔着窗瞧见将军未就寝，而在书案前钻研食谱，两眼直勾勾的，连我在外头走动的声儿也没发觉。”

“食谱？这同夫人有什么相干？”突如其来的词汇把云舒弄得莫名其妙。

全心装着给霍铮开脱，早忘了当时禁忌，孟康快言快语道：“当然有关系。将军亲自为夫人下厨，全指着那食谱。夫人往前数些日子那会便品尝过将军的厨艺，过后将军一得空闲就潜心研究……”彼时霍铮严厉的警告涌上心头，他当即住嘴，然而该漏的不该漏的一并交代了个底朝天，弥补为时已晚，只好扭开脸仰天，蹦出句八竿子打不着的感叹：“天气真不赖，正适合拉弓练箭。”

一语了却，就此遁形。

云舒本就不准备留人，静静目送那瞥暗影堪堪寡淡之余，她有了答案：合着那个时候害姑娘五更半夜闹肚子而险些误了宫宴的元凶，竟是将军？

时隔多日，啼笑皆非的感觉注入心坎，云舒扶额叹气，保险起见，一会还是和姑娘通个风，以免弄巧成拙。姑娘的身子可千万经不住那般闹腾了。

同处一方宅院，宋知韵同云舒却怀有截然相反的思绪。

她和霍铮觌面而坐，承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谛视，多日积攒来的勇气四散出逃，“要不要回卧房住”这个问题，迟迟拿不出口。

临危之下的深思熟虑过后，她说：“刚刚听见你和孟康的对话，二皇子去了大理寺，他犯什么案子了吗？”

寻常的小打小闹，有各州各地府衙解决，似大理寺、刑部这类的场所，专管大案重案要案，接收的嫌犯多为十恶不赦之人，照常理，二皇子奸污宫女未遂，尚未至不可饶恕的地步，何况他终究是皇嗣，这许多年圣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来了，没有理由揪着这个不甚要紧的错处不放。

“……夫人来寻我，便是为了探听二皇子么？”许是才刚一门心思纠结提还是不提的缘故，霍铮的视线几时转移到兵书上头的，她竟浑然不觉。

“我闲得无事可做才专程打听他，我是……我是为你来的。”二皇子那等渣滓，须及时与之撇清干系。

霍铮一顿，缓缓把书页翻到一边，继而抬高双目，平视她亮晶晶的眼：“为……我？”

来已来了，没有打退堂鼓的必要，宋知韵笃定道：“对，就是为你。”她做了个深呼吸，“我哪个地方做得不妥了吗？明知道我身上不好，你为什么好几日都不来看我，连我每日的病情也不过问一下？”

她两条弯弯黛眉微微下压着，这是她委屈时的惯常表现。

“宫里出了二皇子那档子事，陛下留我商议，所以……没能照顾好你的情绪，是我的错。”无人知晓，心花怒放的情愫缓缓萌生，正和霍铮的理智不依不饶对抗着。

她在怪他，怪他疏忽了她的感受。

很好，她开始在乎他了。

等的解释到了，本该大度体谅的，可宋知韵总觉得别扭，一颗心好似拧成了块状。她暗暗咬着嘴唇里边的肉，怏怏不乐道：“所以，能把你人绊住的大事，究竟是什么？”预料他接下来可能的举动，她先行为自己辩护：“你凭白晾了我这么久，我不能被蒙在鼓里，这不公平，你得与我说清楚。”

此刻她高高挺着下巴，两簇眉毛横作两条直线。小小的个头，装着满满的神气，根本不容霍铮说半个“不”字。

“好。”

颇为复杂的内情，由他的嘴里道出，仅耗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啧啧啧，真是目无王法，自作自受。”宋知韵口有些渴，唤了侍女来倒水，连带着给霍铮斟了新采的龙井茶，他爱吃。

“自有治他的人在，夫人才好，还是不要过分操劳为上。”霍铮将茶水置于一旁，向她投去一个不清不楚的注视。

多问一句就小心眼，关键时候却抓不住人了，虚伪！她强压着不快，继续进行“要务”：“你的嘱咐我放在心上，你也别委屈了自己才好。”说着一顿，环视四周的布置，有意识使视线停栖在墙角的一方矮榻上，“将军身量高，那榻未免短了些，睡着不大方便吧？”

霍铮侧目而视，笑道：“军营里的条件远不如此，不碍事。”

她按捺住捶桌子的冲动，左手握着右手放在身前，慢慢走近打量那矮榻，又伸手比了比尺寸，唉声叹气道：“太窄了，即便是我躺上去恐夜里都不敢随意翻身，你便更束手束脚了。”

“我向浅眠，不要紧。”他随之而来，不看旁的，只看她。

“难怪你的脸色差得很。该歇觉时歇不安生，白天又得四处忙活。瞧瞧，衣裳都不合身了。”他油盐不进，着实令人头疼，宋知韵暗骂：人精一个，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呸！

她频频眨眼的行为，暴露了心下不爽的事实，短暂的怔愣后，霍铮渐渐了悟，莫非她有意让他搬回卧房去？

他不但是个警觉之人，还是个严谨之人，关乎下半辈子的问题，绝不能马虎，必须再加以确认才好。

“那依夫人看，该如何是好？”日渐消瘦的缘故，日夜奔忙为其一，思她如狂而无法近身，唯有克制，为其二。

霍铮自以为压制极好的得意，不慎漏了端倪，一分不差收入宋知韵眼帘。若她眼神没出错的话，他的嘴角是较方才更上挑了……所以，他在笑？

该死，故弄玄虚，以为她脑子不好使瞧不出来么！

岂有此理！

“依我，趁早让孟康重新置办一张合适的床，省得叫外头人挑我的毛病，指责我不拿你当回事，连一张装得下你的床也克扣你的。”她冷笑一声，“将军以为怎样？如没意见，我这便告知孟康。”

不及他作答，她拂袖告辞。

就算他支吾其词，她也并非无可奈何。

是心怀鬼胎难以启齿，抑或是另有原因，总有一日能弄明白，无非多费些心神罢了！

她单方面的不欢而散，未得动摇霍铮对拿捏事态变化的自信，他决定按兵不动，毕竟欲情故纵非一日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