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芳此时还在拼命游说。

“我家有钱可乖了，特别听话，祈老师你教他，一点都不用费心，能不能识字都没关系，学不会什么道理也不要紧，你就当带着他玩就行了，一天三顿你都可以在这里吃，不是我夸啊，路诚做饭是真的好吃，就这秋花胡同，多少人想来家里蹭饭。晚上你要不想来回跑，就住这里，我让路诚把房间让出来，保证让你住得舒舒服服的。”

祈真听得目瞪口呆。

最后还是路诚看不过眼，双手把着胡美芳的肩，将她和路有钱一起往后挪了一截。

“老太太，你够了啊。土匪抢亲呢这是？”

胡美芳有点委屈：“我这不是为了你好？”

路诚无奈，压着声音：“我谢谢您了啊。可您也不看看她是什么性格。我可先把话撂这了，您要真把她吓跑了，以后我可再不相亲了啊。”

连哄带吓，成功地将老太太镇住。

路诚送祈真去胡同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胡同里的路灯亮度不够，那点昏黄的光作为背景，更衬得没灯的地方黑黢黢的。

好在两边都有人，背景音十分丰富，有听戏的，有教训孩子的，还有人在家里引吭高歌，完全没担心会吵到邻居，无奈实在唱得不咋的，跟噪音有一拼。

两人就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中慢慢往前走着。

“你二叔他……”祈真说，对于路诚奶奶那个提议，她当然不会答应，不过，“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现在的心智比较像个小朋友，那么有没有可能，就像小学生一样，一点点学习文化知识，生活常识，说不定就能更……”

她本来想说“更像个正常人”，可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路家二叔现在不是正常人。

这样说，说不定路诚会介意。

想了想，祈真换了个说法。

“说不定你可以更省心一些。”

路诚在黑暗中笑了：“我二叔现在也不需要怎么费心的。他基本的生活能自理，虽然不识字，一些浅显的道理你跟他慢慢讲，他也能听得懂。不过，你这不是真的在考虑我奶奶说的胡话吧？你可别顺着她乱来，见风就是雨啊。”

祈真摇头：“我感觉你奶奶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说不定有个好的引导，真的对二叔有帮助呢。”只是她不方便做这个老师罢了。

路诚沉默了片刻，点头：“行，我考虑一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胡同口，来到祈真停车的地方。

这里的路灯要明亮很多，祈真从车前的篮子里拿了头盔出来。

“那个……”

“嗯？”

祈真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开了口。

“你……上门砍人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还没问出口时，她的心就开始狂跳，好像是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其实以祈真的性格，换成旁人，她是绝不会问出口，而是默默疏远这个人，哪怕刚才那位大爷话中的意思是对方不占理，但拿刀上门砍人这种事，还是完全超出了祈真能接受的范围。

最起码她会担心，以后被砍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可是现在这个当事人是路诚。

祈真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就觉得在这个人面前，应该更坦诚一些。

灯光下，路诚凝着眉，一直盯着她的脸，盯到祈真心里开始发毛，他忽地笑了起来。

“有进步了啊，敢直接问出来了。我刚才还一直在想，你该不会一直憋在心里，然后默默地疏远我吧。”

这人，也太精明了吧。

祈真有种心思被猜中的心虚感。

“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怕被骗，后面也可以慢慢找人打听。”路诚说，“我没把这事当成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没必要隐瞒。当时我在上高一，说起来，还差一点时间才满十四周岁。”

路诚读书早，因为胡美芳说，早点上学，就可以早点出来赚钱养家，所以路诚十三岁时就上了高中。

遂原是个县级市，行政划分上属于遂安市，当时路诚读得就是遂安一中。

祈真心中暗自惊讶。

她家就在遂安下面的一个小县城里，遂安一中是整个遂安地区最好的高中，每年只在下面的各个县里招几个人。

祈真虽然上了大学，可是当年的成绩是够不上遂安一中的。

没想到路诚当年竟然考上了遂安一中。

“离家远，当时我不得不住校。”路诚叹气，“其实我本来就想在遂原一中上的，是我奶奶不肯，她好面子，觉得能进遂安一中面子上好看。当时她还算年轻，又退了休，有她照看我二叔，我也比较放心，所以也没特别坚持。”

高一下学期的五一假期，路诚回到家，才发现家里出事了。

秋花胡同的街坊也不全都是好的，当时有家人心眼就不太好，欺负路有钱傻，知道他怕狗，故意放狗追他，害得路有钱摔断了腿。

胡美芳这些年能凭着她一个女人撑起这个家，自然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当即去找那家人理论，争吵中冲突升级，那家人仗着人多势众，把胡美芳给打了。

哪怕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胡美芳都没让路诚知道一点消息，无奈有个五一假期，最后纸还是没能包住火。

然后路诚就从厨房里拿了菜刀，堵住了那家人的院门。

当是路诚放了话，要么他们去给胡美芳和路有钱磕头认错，要么他和他们一家人总得有人交待在这里。

僵持了整整一天，无论街坊是劝和还是帮着路诚说话，路诚都无动于衷。

最后那家人怂了，道了歉，也赔了医药费。

但是这件事的影响并没有完，五一假期后，路诚回了趟学校，办了退学手续。

“当时班主任说学校可以给我免学费，还可以组织师生给我捐款，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家这事，已经不止是钱的事。”

路诚摸了烟出来点上，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

隔了十五年的时光，再回头看这段往事，他意外地平静。

“我家没办法等到我大学毕业出来。街坊们人再好，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站我们这边，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家这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得有个能站出来镇住别人的人。”

他不能再继续躲在胡美芳的羽翼之下。

胡美芳再泼辣，毕竟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碰到讲道理的人还好，要是碰到像那家人那样的，只有吃亏的份。

祈真默默听着，手不自觉得把头盔捏得铁紧。

“后来呢？”

“后来？”路诚吐了个烟圈，笑了，“就辍学了啊。就我家这情况，也不可能离开遂原，所以我就在遂原找事做。那时候房地产正兴起，到处都是工地，我长得高，就冒充已经满了十六岁，在工地上做小工。”

工地上其实也并不安稳，那些工友们往往因为不同的籍贯而拉帮结派。路诚属于边缘人，又是做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工，自然很容易受到欺负。

只是后来，慢慢地就没有人再敢这样做。

因为他够狠。

路诚打起架来就像不要命一样，无论自己受多重的伤，就要逮着一个仇恨值最大的人往死里揍。

怂的怕横的，横的也怕不要命的，路诚不要命的打架方式，帮他在工地上争取到一席之地，甚至还结识了几个相交至今的朋友。

“有时候下雨，或者工地上暂时没活，我就去跟人学着搞装修，同时也学着搞推销，还有什么帮人搬家，给人跑腿之类的，反正十八岁之前，什么三教九流的活，只要能接得着的，我都接。你要是认识那时候的我，肯定觉得这人特不靠谱。”

祈真想了一下，轻声道：“我那时候还上小学呢。哪懂什么靠谱不靠谱啊。”

路诚愣了下，笑得烟在嘴角打颤。

祈真看着他笑，却莫名地觉得有点心酸。

这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如果不是二舅妈的介绍，一直循规蹈矩的她，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路诚认识。

－－

祈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路诚的关系。

他虽然说了是在追求她，可是并没有逼着她表态，至于祈真自己，她是真的还没有想好。

只是，祈真能感觉到，和路诚相处时，很舒服。

他那种有一说一，不藏着不掖着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祈真忍不住就冒出来的内耗。当学着同路诚一样打直球以后，祈真好像能体会到那种无法言明的轻松。

比如她现在就不需要为“拿刀砍人的人是不是情绪不稳定”这件事纠结。

祈真试着将这些感悟和杨露分享，杨露在那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一语惊人。

“祈真，你该不会是喜欢上路诚了吧？”

祈真吓了一跳，本能般否认。

杨露咂了下嘴：“你这人就这点麻烦。就算真喜欢上又怎么样呢？让你肥三斤，还是让你今晚就和他上床？单身男女，有点小好感天经地义，用得着好像见着洪水猛兽一样吗？”

祈真被怼得不吱声，并因此失了眠。

失眠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一早，被手机吵醒时，祈真感觉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就听到妈妈带着巨大惊喜的笑声。

“祈真，快点回来，马上回来。天大的好事，你可千万别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