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死了，在74年的春。”

——楔子

清甜的槐花香四散在空气中，微风拂动着树梢，和煦的阳光轻柔洒下，在沈惟时的身上烙印下斑驳的光点。

沈惟时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肩头和发顶落着几粒碎花，他长久地注视着远方，远方是水天一色的边界，他的视线没有焦点。

一阵轻风吹过，帮他拂落了身上莹白的槐花。

沈惟时恍然回神，环顾着四周，等看到腿上的小小花瓣时，怅然地叹了口气。他小心地捻起花瓣放到了长椅上，站起身随手掸了掸身上，步履萎靡地朝远处走去。

这是他家，哦，不对，是他们家附近的湖心公园。

他经常和爱人在这里散步，吹着湖面刮来的清风，看着各色嬉笑人群，有在宽阔广场跳广场舞的老人、有在旁边游戏的小孩、也有在小径上谈情说爱的情侣，总之，很是热闹，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只是现在看这些景色，却多显苍凉。

叶向之，沈惟时的爱人，和严肃喜静的沈惟时不同，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往日是最喜欢来这种喧闹地界的，偶尔还会混在跳广场舞的人群后排，跟着摆弄一会儿四肢；亦或是看见哪家小孩可爱，逗弄上一会儿，直到把小孩惹哭了，一脸尴尬地和人家父母对视；看到谈情说爱的小情侣了，会赧然地扯着沈惟时往另一边走。

尘世的喧嚣周而复始不可磨灭，脆弱的生灵轻而易举凋零覆灭。

叶向之，沈惟时的爱人，在一周前逝世。

广场舞的舞曲吵闹，小孩的尖叫声刺耳，情侣们的身影碍眼，一切都是令沈惟时心烦的模样。

——

沈惟时又回到了这个过分安静的家中，墙上的钟表一格一格地跃动，咔哒咔哒声和心跳共鸣。

窗外开始落雨了，雨声越来越大，覆盖住了钟表声，心跳声却震耳欲聋。

沈惟时随便煮了点速冻饺子，食不知味，家里的摆设毫无改动，没有缺任何一件物品，但就是空荡荡的感觉。

他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位置上，那里也摆放着一副碗筷，碗里是醋汁，碗前是一盘比他自己碗里还要多的饺子。

“阿先，今天忘了买菜了，先凑合吃点饺子好不好？”沈惟时对着虚空说。

又自问自答道：“速冻的是不好吃，明天再给你亲手包好吗？”

“不用你擀皮。”

“你要是想帮忙也不是不行。”

说着说着沈惟时就笑了，像是真的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回答，从轻笑变成大笑，他握着筷子的手都笑得开始发抖，他逐渐低下头，抵住了自己的手臂，挡住了自己的失态，仿佛怕谁看了去。

但那爽朗笑意逐渐变了味，莫名哀伤，悲恸。

雨声一层盖过一层，愈发响亮，噼里啪啦地拍打着阳台、窗户、房檐和地面，达到顶峰时又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转小，淅淅沥沥地滴落，炸开一朵朵水花，晶莹剔透。

许久，窗外的雨声已经微不可察了，沈惟时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凉透了的饺子被他倒进塑料袋中，暂时放到了一边。

水流冲刷着指尖，冰冷的凉意让沈惟时猛然惊醒，他连忙冲到了阳台上，当看到叶向之养的花安然无恙时，悄然松了口气。

最近总是浑浑噩噩的，差点就让雨水淹了这些娇贵的花，幸好，幸好只是一时没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就将花从阳台挪了进来。

沈惟时半蹲下来，指腹碰了碰柔白的花瓣，栀子的清香浅淡怡人，沈惟时闭了闭眼，嘴角弯了弯，“我帮你照顾的还算好吧。”

沈惟时直起身，推开了阳台的门，冷风拂过泛红的眼皮，微微细雨被风带着飘进檐下，雨丝也落到有些烫的眼皮上来帮忙降温。

沈惟时往前走了两步，站立在小院前，更多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落到他的发顶、脸上、肩上，和张开的手心里。

“又下雨了，我也开始讨厌下雨了。”

雨丝在掌心汇聚，一滴一滴凝聚成一小抔水洼，积聚着，漫溢出了掌心边沿，滑落进沈惟时心里，化作滂沱大雨。

沈惟时双目无神地看了掌心许久，指尖慢慢蜷缩，随即紧握成拳，手心里的雨水顷刻间流散。

又一阵微风袭来，不知是他适应了外面的温度还是风真的回暖了，吹到身上竟然有股暖意，沈惟时茫然抬头，环顾着四周，没有，没有的，没有人再会从背后拥抱他，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沈惟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到了屋内，但又忘了关上阳台的门，所幸风雨渐渐消停了。

雨停了，天黑了。

月亮在飘渺云雾间若隐若现，不见一颗星子，天空晦暗孤寂。

沈惟时坐在飘窗边，这里往日是叶向之最喜欢待的地方，他会在这里工作、打游戏，甚至偶尔闹别扭了吃饭也是在这里，直到沈惟时把他抱回餐桌旁，他立马就又消了气，还是可以吃两碗饭。

想到叶向之的点点滴滴，沈惟时的嘴角就忍不住扬了扬，但笑意很快就僵到了嘴边。

沈惟时仰头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按照民间的习俗，今天已经过了头七，逝者的亡灵也离了人间，他看着月亮喃喃自语：“那月亮还可以告诉你我在想你吗？”

“哥，”叶向之盘腿坐在飘窗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沈惟时，“今晚月色真美。”

沈惟时看了看窗外，连月亮的影子都没瞧见，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叶向之不解释，抱着抱枕开始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沈惟时怕他摔下来，用胳膊挡着他，但不一会儿就被他的笑意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温柔，笑得宠溺。

纱帘被风带起，挡在了沈惟时面前，也挡住了叶向之的身影，沈惟时慌乱地伸手去够另一边的叶向之，但只摸到了飘窗上的抱枕。

他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眼里的情绪，攥着抱枕的手骨节青白。

纱帘的一角又飘荡了起来，轻轻拂过沈惟时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抚。

沈惟时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将抱枕放好，起身去了浴室，他用冷水扑了扑脸，手掌撑着盥洗台，水珠顺着发丝滴落。

水池里接了多半池的水，沈惟时才回过神关掉了龙头，却又开始盯着这池水发呆，他缓缓俯身，埋头进了水中。

水流钻进耳廓，淹没口鼻，世界一瞬间安静到可怕。

“沈惟时！”

沈惟时直起了身，满脸的水痕，发丝也贴着面颊，狼狈地转身，却不见一人。

他苦笑了一下，扯过毛巾擦了擦脸，声音透过厚实的毛巾闷闷地传出：“阿先，我真的好想你，为什么非要我活着呢？”

无人应答，只有水滴落在地板上的滴答声。

潦草地洗漱了一番，关好了门窗后，沈惟时便准备上床睡觉了。

他习惯性地接了杯水放到靠着窗的那一侧床头柜上，理了理床铺，他躺在靠门的这边，床上留了一大半的空位，两个枕头紧挨着，朦胧月色影影绰绰地透过纱帘照进屋内。

叶向之半夜容易口渴，所以沈惟时习惯了睡前给他放杯水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叶向之睡觉不是很安分，所以沈惟时在靠窗的一侧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叶向之不喜欢屋里黑乎乎的，所以沈惟时晚上也不会拉上遮光的那层窗帘。

他喜欢照顾叶向之，叶向之也知道，所以叶向之会故意掉下床，换来沈惟时无奈又心疼的拥抱。

沈惟时的呼吸逐渐轻浅均匀，但眉宇间的愁容还是挥之不去。

月光柔和地落在他的眉目间，仿佛想熨平其间的褶皱，又转移至他轻搭在另一个枕头的手背上，仿佛亲昵的依偎。

沈惟时的指尖动了动，模糊地梦呓了几声，月光像是怕惊醒他一般，停滞住了，在他重新沉入睡眠时，又悄悄地描摹着他的面庞。

不等太阳跃出地平线，沈惟时就醒来了。

他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将那杯少了一半的水拿了过来，他沉默地握着水杯，从一瞬的恍惚中清醒了过来，这是他自己昨晚半夜惊醒后喝掉的，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沈惟时将剩下的水也喝完了，嘴里尽是苦涩的滋味，嗓子依旧干涸。

今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

沈惟时煎了两个鸡蛋，倒了两杯牛奶，依旧摆放了两份碗筷。

勉强垫了肚子，沈惟时将另一份煎蛋倒进了昨天装饺子的袋子里，又拿了一个空矿泉水瓶装好牛奶。

换好出门的衣服后，沈惟时拎着这些剩饭和垃圾出了门，扔完垃圾后，沈惟时走上了一条小径，这里能去到小区的偏门。

找到熟悉的长椅坐下，沈惟时将饺子和煎蛋放到一旁的花坛边沿上，又把准备的小碗拿出来，倒上了牛奶。

他仰靠在椅背上，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但繁茂的树冠将天空遮掩了一半，看不清天际。

很快绿化带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几只小猫从角落钻了出来，有的熟稔地蹭了蹭沈惟时的裤脚，有些则胆怯地盯着沈惟时。

沈惟时俯身挠了挠蹭着自己的小猫的下巴，“没其他人喂你们吗？”

小猫“喵嗷”了一声，脑袋蹭着他的手背。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也跟上来，拱着沈惟时的脚面，不停地叫着，玻璃珠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惟时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是在找他吗？”

“不知道他会不会去你们喵星打劫一圈，掳走几只最可爱的小猫。”

沈惟时浅淡地笑着，这群流浪猫最开始是叶向之发现的，在他们入住这个小区的第一天，那是他们同居的第一天，也是他们偷偷恋爱转为光明正大恋爱的第一天。

·沈惟时日记——

2074.3.25

今天是没见到你的第八天，忘了买菜，只能煮点速冻饺子，我吃不出什么味来，但不能饿到你，你得按时吃饭，幸好你不是很挑食，幸好饺子不是胡萝卜馅的，幸好你不用真的陪我吃速冻饺子。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