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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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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唐有钱,死于二十岁。你读到这些文字时,一切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我已以死谢罪。

但是,我将要说的事决不能被烈火吞没。它们在我身体里盘桓,太久太久,蚕食我,鞭笞我。我成百上千次问:“虫蚁噬咬的日子如何结束?”得到相同的答案:跪在这里,不隐瞒一丝一毫。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十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背着包上街,乞讨叫卖。我是在墙下躲雨时遇见她的,她穿一袭新洗出的白裙子,问我要一朵机械花。金属花瓣整夜受雨水腐蚀,满是破洞,她却欣然买下。自后,她每天来找我买一朵花。如果不是她瞒着家人照顾我的生意,我早就饿死了。她叫星子,是NECO董事长的女儿——我多年后才知道。

她从未打骂羞辱我,不认为触碰我会受到玷污。她打扮得朴素而干净,我笨手笨脚,一天不小心弄脏她的裙子,想送礼赔偿,她叫我留着花好换顿饱饭。事实上,我只有她一个顾客。

我从小无父无母,身体孱弱,饱受凌辱,能活下来在于上天眷顾,引我和她相遇,并赐予我异于常人的智力。我本不该屈于阴影,以动物的方式存活,可流浪扼杀了我。见到她之前,我比路上的泥巴还低等。是她赋予我视力,看见自己固有、应有而尚没有的权力。我始终这么想:她给予我为人的勇气。我不敢把后来目睹的炼狱与她联系起来。得知一切后,我很少想起她。就算将广大太空作为补充,我纤弱的灵魂也无法承受回忆的痛苦。

一天夜里,我在陌生的房间醒来,手脚被拷,还不知道是董事长由他的女儿发现我,选我为执行人。

绑匪要我做炸弹。我表现得太淡定。他们以恐怖的手段在我面前折磨两个乞丐。两个可怜人,头套黑布袋,不断地惨叫。我不会想到,酷刑残忍至超乎想象,只因我的一句回答。人的灵魂如此廉价,呼吸之间,我就出卖了自己。

日夜忏悔不足以擦净鲜血,不足以消抵罪恶,我无意为自己脱罪。可我当时是个十余岁的少年,恐惧死亡,很懦弱,也很纯粹。眼看着两条生命消逝,我屈从了。我不认为还有其他选择。一味想着生,就不知不觉会接近死。如此的逃亡,也许是人生来的宿命。

次日,我被一把枪指着,要求临时把炸弹改小。绑匪说什么,我一一照做。事故造成两人伤亡,飞行员幸免于难。我刚和星子道别,看她翻入围墙,从路人嘴里听说,在街上朝失事的方向磕了三下头。

不久后,我得到报酬,意外收到NECO的简讯,请我去工作。我再也不用乞讨。公司内人多嘴杂,我得知失事战机的飞行员是星子的哥哥,名叫纪渊。多么巧合!我竟然从未起疑,只是再次心怀愧疚,朝她家的方向跪下。

董事长看重我的能力。他对外称辞退,避人耳目。我被聘为执行人,做事不久,他就故意让我认出他——是他派人绑架我。他主动跟我谈话,抽着烟斗,坐在餐馆的真皮大沙发里,对我说:

“既然你聪明得把什么都猜到了,我不妨告诉你。星子是我女儿,纪渊呢,是养子。哦……你看起来很冷静?得了,你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这个老家伙要杀害养子?’我了解我手底下的人。你们都疑惑,都痛苦,都愚蠢,像一片久缺雨水的荒草。很简单:我无意杀害他。你还是听不懂。那么让我这样说吧,他妹妹以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需要做手术。我要让她成为首个装上逆反射义体的人。当然,我们进行过无数次实验,但临床上,尽管风险很大,她会是第一个。听懂了没?为事业,你,我,必须做出巨大牺牲,不惜家人。”

他把“家人”二字说得很重。

我或许没什么表情。他盯着我,接着说道:“纪渊……我的养子,他很奇怪,没法从根上被兼容,是个纯粹的错误。我有义务纠正,如果别无他法,理应‘解决’。我打算让他英勇殉职,但反悔了。现在他也装上义体。很经济的决定,对吧?”

我顺从地点头。

他说这些话时,看起来和善而慈祥,微微笑着,谈论如何把养子和亲女儿用于实验。他的语气令我胆寒。他看一个人,只看到的价值。假若人被压缩为肉泥还能保有价值,他会进购一批人肉罐头。他完全是个疯子。

我是他从街上捡来一用的乞丐,和他的烟灰缸没有两样。他因为不“经济”,暂时不杀我。我在NECO待了一年,为他害死的人足够判我永世不得超生。不详述我的罪行,并非逃避,而是疲于无谓地复述。毕竟我被罪孽摧折,精神趋于死亡,即将转化为物质,没有什么好逃避。干瘪成为灰烬前,我不会遗忘,只以一事为证:我曾看到从下城运上来的尸体。他们的头骨被切开,成列地罗放在冷库的地板上。断面红润,像渔民刚捕来、翻出白肚皮的鱼,等待快刀分割。我在楼上,周身为之震颤。我宁愿成为他们的一员,不再可耻地逃亡,但还是继续着观看。董事长审视那些尸体,目光慈爱,站在他旁边,尽力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我,和他一样合该下地狱。

他发现我的软弱,只是时间问题。我贬值后,他立马找到替代品。他险些处死我,但可惜残余的价值,便派我去无限卧底,后来又到下城监视纪渊和许尘。

下城充满干燥的尘埃,我长时间独自跪坐,回想过去三年的种种。因我家庭破灭、受尽折磨而死的冤魂咬噬我瘦弱的身躯,愧疚的狂风吹弯我的脊背,我的骨骼咯咯作响,脑中只剩唯一的想法:赎罪。可我只是躲藏在尘埃里,消极怠工,做出引人怀疑的举动,盼着董事长忍无可忍。

我没等到杀手,等来他病死的消息,是真是假没有意义。我感觉到重获自由,可再也没法活下去。

目前支撑我的是文字,可它无法描述我正经受的,或许我已经是一具尸体。被运往火葬场焚烧前,我努力回忆,是否遗漏了有重要价值的部分?脑海中出现董事长的脸孔,和他曾经回答我的一句话:

“只有NECO能让所有人幸福。”

我和他站在天台上,NECO的天台,他依然在抽烟斗,趴在护栏上,对我说出这句话。我琢磨着怎么把他从护栏上推出去,没有留意这句话的含义。当晚,他准备辞退我,我则拼命争取卧底的机会,说了所有可说的,等待他的回答,边看雨水从檐角无尽地下落。他凝望夜幕,重复道:“只有NECO能让所有人幸福。”

那会儿,我意识到除了神经探针和逆反射义体,他还有一张底牌。他一生为之奋斗、不惜家人、抛弃所有的“事业”,那一刻才露出一个角。我一心在说服他上,从未设想他会向我透露。他抽完烟斗,对我说:“我答应你。你将看到一群小孩玩过家家。”

他说的没错。和NECO比,无限是学步的婴儿,它没有被吞并,一为周杉城造“乐园”的美丽梦想,二为它掌握的技术。如今董事长病死,周杉城自杀,两方在上城怎样僵持不下,和我再也没有关系。

“乐园”究竟是什么样?董事长曾三言两语向我描述,我到现在还放不下。三年里四处打听,没有得到答案。哪怕作为技术人员参与《死谷》评测,我也无法得知分毫。周杉城以外,还有谁知道“乐园”的全部规划,也许只有那位女秘书。几个月前,我在下城见到她出入酒吧,对此越发肯定。董事长果真病死了,我恐怕和他一样,永远无法窥见那个世界。

我挖空心思,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说给他人听的,却不愿意从键盘前离开。难道心底里,我还在贪恋生命吗?写到这,我不记得过去了多久,身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而我置若罔闻。今天,明天,或者后天,不会更久。我要积攒起站立的力量,好好迎接死亡。

现在,我不停地想着星子。我一辈子向他人乞讨,只有与她共处的短短几分钟称得上幸福。我记起她家高高的院墙,漆成红色的砖瓦,打蔫的树木,白色纱做的飘飞的窗帘。我用破衣服挡雨,赤脚走在潮湿而酸化的地上,金属在我背后相互撞击。她穿着白裙子,打伞翻过围墙。她从我脏兮兮的背包里随意拿一朵,我要给她换最好的,她就硬要多给一块钱。她找钱的时候,我说一些蠢话逗她笑。这世界上没有比她的笑更美的。我时常感叹,美竟允许自身这样无人问津地存在,只为少数人所见。我想再看看她乌黑的眼珠,圆鼓的脸颊,飞扬的辫子。可转念自问,她若发现父亲手上沾满鲜血,发现我手上沾满鲜血,该是什么样子?

我瑟瑟发抖,发觉自己没有一瞬间认识她,却不再心存不满,只希望可以回到过去,让她再买一朵花,哪怕阻止不了任何灾难发生。我受尽折磨,连想象也无法做到,只有一遍一遍地念她的名字:

星子,星子,星子……

我趴在地板上,听见楼梯响,知道是时候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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