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时分,原本晴好的天忽然变色,狂风卷地,黑云压城。
入了夜,倾盆大雨骤然落下。
阮知微在雨打蕉叶的声音中迷蒙睡去,又在滚滚雷鸣中骇然醒来。
她梦经年旧事,又梦到了那三个死去的女婢。
再难安寝。
索性批上衣衫,掌了灯。
偏院寂无人声,烛光照不到了地方,隐隐绰绰,似有魑魅蛰伏。
阮知微不敢独自一人呆在此处,在恐惧的驱使下,沿着廊庑一路往前,只想往有人的地方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隐约听到前方院落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想是有人。
她顾不得许多,摸索着推开院门,往里走了几步才惊觉,这是谢凛的院落。
想要退回去已经晚了,堂前的谢凛已看见了她。
他一身雪白衣袍,头发散在身后,倏忽一眼阮知微以为自己见了鬼。
谢凛立在堂中,声音几分虚浮:“何事?”
阮知微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嗫嚅半晌,小声道:“迷路了……”
天还落着雨,阮知微站在院中,发梢与衣衫皆已濡湿。
见谢凛久久没有说话,她小心抬头,见他撑着桌案,身形摇摇欲坠。
阮知微冒雨跑到檐下,站在门外,犹豫着问:“郎君,你可有事?”
待走近了,借着烛火,阮知微这才看清,他此刻面若金纸,容色比身上的衣袍还要白上几分,嘴唇也毫无血色。
神色隐忍,像是在竭力忍着某种痛苦。
谢凛侧了侧身体,似是不想让她窥见自己的狼狈。
背对着她道:“无事。”
阮知微站在原地未动,终究是为医者的仁心战胜了理智。
她斟酌着开口:“郎君亦知,我懂几分医理。可为郎君瞧一瞧。”
大抵真的是痛得无法忍受,谢凛并未出言拒绝。
阮知微扶他到榻上躺下,净手后为他搭脉,又观他面色,心下几分了然。
“郎君这可是积年沉疴?”
谢凛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
阮知微谨慎对答:“此症若想根治须得花费些功夫。奴学过推拿,或许可先为郎君缓解一二。”
谢凛默许。
阮知微洗净双手搓热后在他头上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谢凛紧皱的眉心渐渐平展,又过了片刻,竟安稳睡去。
有人在身旁,阮知微也忘却了先前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惧。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东方绽出一抹霞光。
阮知微揉着僵痛的脖子缓缓坐直身子,看了看四周的陈设,意识逐渐回笼。
这是谢凛的寝房,她昨夜就这样伏在他床头睡过去了。
他竟没有将自己扔出去?
阮知微心下惴惴,待出得寝房,瞧见徐引,他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几次顿步回首,几番欲言又止。
终于问出口:“你昨夜宿在郎主房中?”
阮知微面色红了几分,颔首称是。
又解释了几句:“郎君头疾发作,我早前学过推拿,可缓解他的痛症。”
徐引面色可谓精彩纷呈,却并未多言。
谢凛正在院中煮茶,茶香氤氲,清风拂面,他的衣袖与发丝随风起伏。
痛症消除,他又恢复成人前那个清朗出尘的谢大郎君。
阮知微上前向他问安。
谢凛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又回到手中的茶具上,问:“前几日问你的问题,可想好如何答了。”
阮知微咬唇,脸色几分挣扎。
谢凛见状,极轻地叹了一声。
“你父可是前少府太医令,阮正?”
听闻此言,阮知微脸色刹时惨白。
她早该想到的,即便她不说,权势滔天如谢家,动动手指头便能将她的来历彻查清楚。
阮知微无话可说,垂首默认。
见她神色如此,谢凛心中了然,继续道:“阮正因失职,被判夷族,你因何故免于一死?”
他顿了顿,道:“又因何故在桓晁府中为奴?”
阮知微唇齿间弥漫着腥甜味,她闭了闭眼睛,压下眼中涌起的泪花,心中无限苍凉。
阿父,我已谨遵你遗言很努力地活着了,哪怕是在桓晁府中为奴,过着牲畜不如的日子,我也从未想过要自行了断,
可这世道实在艰难……
阮知微抬眸直直望向谢凛,与他视线相接。
谢凛瞧见她眼中有一抹跳跃着的微光,恰如旷野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星。
阮知微也瞧见了他的眼神,恰似雪后初霁,朝阳洒落在覆在松间的白雪上,泛着冷。
她艰难启齿:“我说了,你便会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