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了一上午，直到下午才转为一阵一阵的小雨。清新的北风扫起教室桌面上的一张张试卷，裹着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飞向窗外。

三十分钟前，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一响，关公就下发试卷让同学们开始考试。一套小试卷限时四十五分钟，这对尖子班来说没什么难度，不过最后平均分能高出及格线多少就得看老师出题的时候是否心情舒畅了。当然，就算出题老师心情好，她或者他也照样往死里出。

教室里八列座位各自往左右挪开，中间过道都可以过人，但关公出于不愿打扰学生做题和对大家的充分信任，就没有下来巡视，一直坐在讲台上备课和批改课堂练习。

桃浪撑着脑袋，对着写得满满当当的试卷扫了几眼就算检查过了。他无所事事地陷入了沉思的海洋，脑中只有十一个大字：

李零的大脑是个什么构造？

十七分钟前，他在故意瞥视中惊奇地发现李零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就写完了卷子，而且完全没有回头检查，自信程度比他还蒂，甚至还悠哉地把笔转出了花儿来。要不是关公还在，她估计都要两只手轮番抛着转笔了。

桃浪认为自己现在应该拍张照发给罗封看看，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相比之下，他校霸那点儿欠劲儿根本比不过边上这位风神。不过，李零这副闲着无聊的模样其实也没多欠，至少一眼望过去只会觉得她是在自我放松，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像是在……发呆。

——一写完就开始放空大脑吗？

关雨大概也注意到了，但他只是在班级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停在李零身上不超过五秒就收了回去。

一串铃声从广播中准点炸出，桌上卷子被一张张从后往前传了上去，再被关公摞成一沓，夹着往办公室走。不少学生跟了出去，尤其是数学课代表兼学习委员周一舟，这帮神似冲进打折超市抢购的大妈大爷们的领头羊就是他。

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天上的云灰蒙蒙地压着，看上去过会儿还要下一场。

“成绩出来了！成绩出来了！”

海迪傲欢快地从办公室里奔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简直跟中了彩票似的，气得正在拖堂的别班老师“嘭”地摔上了门。

“关公批得这么快的吗？！”

“我还想多活一晚来着。”

“哎我多少我多少？”

海迪傲喘着气说：“不急不急，关公还没批完。”

“切——”

“那你喊得这么急……”

海迪傲激动地说：“但最高分和第二名已经出来了！”

此话一出，全班也都跟着沸腾了。

“第一名肯定是桃浪，第二名谁啊？”

“他错了哪道题啊？”

“有卷子给咱们膜拜一下吗？”

“夕阳红抢购团”的领头羊周一舟拿着一张透着红笔印的卷子进了教室，接着刚才在窗口听见的话说：“这不是错了哪道题的问题。”

他用巴掌抹了抹本就被擦得透亮的讲台，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卷子摊上去，说：“很遗憾，第一名不是桃浪，是李零。”

“卧槽，满分！”

凑在人堆前头的彭涛一喊，班上三十几号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往后排扫过去。要知道，每次“周周爽”这玩意儿一下来通常都会挂掉三分之二的同学，剩下那三分之一毫无悬念地被三个实验班所包揽。可就算保住了性命，这帮实验班的学霸们也会在周周爽的重击下被打得奄奄一息，像班级平均分能否达到80或80以上都是个不定数，能达到九十分的人便理所当然地被同学们奉为神明，那么得了满分的人……要么是从外星来的，要么就是神明的神明，神明的妈。

被看神仙似的数十道目光扫描的李零正坐那儿看书，仅是抬头微微一笑就又低下头去，连卷子都懒得上去拿。一旁的桃浪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靠在椅背上不作任何表示。

“零姐牛逼啊，”方语乐没敢拿手指怼到李零试卷上，只能瞪着眼睛说，“简直就是活的打印机！”

“这填空选择的答案写得也过于居中了吧！”

“解答题更要命好吗，真的跟打印得似的，我都要怀疑这卷子上有没有格子了。”

有人怕打扰了现在的气氛，却又抵不住好奇地怯生生问道：“那……桃浪就是第二了吧，他多少？”

“九七，错了一道，”周一舟说，“我第三九四，谈天第四……”

班里闹哄了一阵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还剩几个值日生在打扫教室。李零合上书往桌肚里一塞，推进椅子就往教室外走。

椅子里的桃浪也忽地起身把书和椅子塞了进去，快步跟上前面那人。

“李零，”桃浪出声喊她，随后走近了说，“这次我没保住第一，祝贺你攻擂成功请你吃顿饭呗？”

自打周一那晚之后，李零就开始避慊，而且还干脆地对桃浪采取了“消极对待”——直接丢弃了纪律委员的职责，管他上课爱咋咋，就是上房揭瓦也不予半道眼风。

这让桃浪觉得有必要好好抽时间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李零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道：“你哥们儿呢？”

桃浪实话实说道：“我和他提前说过今晚请你吃饭了，谁让你周一给我下了战书呢？我必输无疑啊。”

也是因为周一那晚，罗封这大兄弟就一直有意给他空出时间，这几天都没怎么来找过他了。

“……”李零静了两秒说，“我请你吧，上周说好的要请回来的。”

“好。”

“你要去吃什么？”

“水饺。”

李零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被拐角处冲出来的男生抵了回去。要不是她反应快，现在应该已经和对方相撞了。

桃浪下意识伸出去要把人往回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出去的手已经被他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你没事吧？”李零见男生愣着没动，便主动问道。

男生挡在镜框下的双眼往桃浪那儿一扫，讪讪地说：“……没事。”

绕过去的时候，桃浪瞥见男生低垂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情书啊。

在高校里，“恋爱”这个词常见得很，“谈恋爱”就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像上一这样首屈一指的市重点其实并不会严查严打学生的私生活，奔着“谈不劝分，单不劝好，别情绪波动影响了高考”的原则，老师会拿小本本记下“现已成双”和“可能成双”的人，但基本不会插手干涉。

“有点不爽”，桃浪想，“还有点儿烦。”

像是要给自己打一剂定心针似的，他突然想起了李零某句话里的“之一”二字，便问道：“你周一说的‘谢礼之一’说话算话吧？”

“算，”李零转头问，“你对这个‘谢礼之一’有什么想法吗？”

“暂时没有。”桃浪故意往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李零若有所思地说：“那就保留到以后再说吧。”

桃浪看着李零的侧脸，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并不冷淡，而是在想着什么，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还没出校门，李零就照常戴上了口罩，可她就算罩着普通的口罩、穿着普通的校服，放在人堆里还是一样扎眼。

路边小摊香飘十里，蓝白校服三五成群；两侧梧桐苍翠茂盛，地上水洼七彩映辉。

长街一角，饺子馆儿里的两人对着各自的芹菜猪肉饺大快朵颐。

“说真的，”桃浪鼓着腮帮子问道，“你担心有人拍你吗？”

李零咽下食物才说：“不担心，我回国前公司就和各大网管员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务必屏蔽我的关键词条和图片，而且也没哪家媒体敢作死动我。”

桃浪打趣道：“你这与其说是回国念书，还不如说是回国提前养老。”

“是了”，李零盯着饺子点头说，“你别说上一的条件确实挺像养老院的，有山有水有庭园，还有烘焙坊、健身房、游泳馆、图书馆、音乐馆、各类球馆，连机房里的电脑都全是iMac。你看大多重点高中收手机、查仪容、拆情侣，可咱学校一个没管吧？”

原本一路上一句不超十五字的李零突然就能说了，桃浪估摸着这可能是因为饺子馆离学校较远，而且现在只有他俩独处的缘故。仔细想想，当他和李零有所交集时，基本都离不开“吃”；当他俩不在熟人的视线范围内时，李零就不会那么“冷”。

哪怕她突然竖起一根尖刺，那也是来自她内心的、少有的情感反应。

“你这几天，”桃浪终于跟她挑明了说道，“是在防我？”

“是的，”李零也很坦诚，“有时候我的行为确实不规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暗示一样，我确实没有把女男界线分得很清楚。”

从她的两个“确实”中，桃浪感受到了来自她内心的、如洪流一般的诚恳。但他也被那后半句说得一僵，像是心里突然落空了似的，失去了某种“特殊性”。

李零接着说：“可能是我以前和男生混习惯了，类似兄弟情吧。”

桃浪搛饺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但还是被李零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班上其他人交兄弟情？”桃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只是随口一问。

“因为你好看啊，”李零又说了那句堪称“万能回答”的话，脸上浮现一抹浅淡微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吗？”

那根尖刺已然化为一道屏障，如振落叶般弹回了一切攻势，大有任尔旁侧敲击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十几年来有不少人说过桃浪帅气、好看，最初他还会忸怩不安，但习以为常后就不再害羞，而是欣然接受。直到十七岁这年偶然从李零口中听到“好看”一词时才复又面红耳赤，霍然发觉自己并不是习惯了这个词，而是习惯了人们的褒奖，并且知道人们一定会如此夸赞他。李零是个特例，从“生人勿近”的第一印象中他就钉死了她不可能对自己说“好看”二字，可她出乎意料地说了，就像她对自己说“你本来就是好人”一样突如其来，诚心实意。

不过，他现在也已经习惯了李零对他说的“好看”，单纯是因为她说得次数多。

“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我真的很好看，”桃浪点点桌子起身说，“我去帮你买杯橙汁儿，零零。”

嘭——

一声轻响被李零双掌拍出，她撑着桌面身子前倾，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球凶光暗现，似乎在说：再叫一声试试？

桃浪咧嘴一笑，心道吃软不吃硬吧你就，随即一甩浓密乌发，上前台买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