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都没点小菜，在等待各自的汤面时相互聊了几句，但主要是罗封和沈江安在聊。桃浪偶尔会主动讲一句，倒是李零只有谁点到她，她才会搭腔。

“说起来，李零是‘L’的话，那你就是那位‘长风安’咯？”

沈江安单手撑着下巴冲罗封嫣然一笑说：“是啊，技术还可以吧。”

“何止是还可以，分明就是很厉害好吗！我死得心服口服！”

桃浪可算抓着机会报复罗封了，他对沈江安说道：“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吗？他说‘对面这姐们厉害啊，对我胃口’。”他还是模仿罗封的语气说的，把沈江安和罗封都给逗笑了。

“诶诶诶，怎么回事儿？”罗封及时跳出来缓解自我尴尬，“兄弟之间就这么玩儿出卖啊？”

“巧了，”李零靠在沙发里说，“那天沈江安也是说‘对面这大兄弟挺能打啊，挺有意思的’。”

沈江安也没急，反倒嬉笑着说：“桃浪，你知道零零当时说你什么吗？”

桃浪瞥了眼李零，见她面不改色的坐在对面与自己短暂地对视了一秒，仿佛置身事外，只是在听别人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她说什么了？”

“‘这人不是一般的二’。”

“噗——”

一旁的罗封已经笑出了声，桃浪正打算说一句就被李零抢先道：“桃浪确实不是一般的二，他是五班的‘二’。”

“——上周没有周周爽，这周肯定有了，周四那天你可得好好保住第一的位置啊——年级第一的校霸。”

桃浪右眉一挑：“哟，下战书啊。”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生的公然挑衅，而且对方还是个比他小两岁的女生。可他不但没有嗤之以鼻，反而还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兴奋。介于他的“头衔”和超群的学习能力，从九年义务教育到几秒前都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他拿成绩说话的。但现在李零上嘴唇和下嘴唇轻轻碰几下就做了这个“第一人”，而且还是让桃浪暗道舍她其谁的“第一人”。

李零黑白分明的眼里亮着细碎的光点，自然下垂的唇角稍显上扬：“你接不接？”

桃浪也笑：“当然接。”

桌上几个海碗冒着丝丝热气，碗里油花映着灯光微微闪烁，店里的碗筷碰撞声、食客交谈声和店员问候声融合在一起，随着袅袅蒸汽盘旋在面馆的每一桌、每一座。暖白灯光把店内的人们一个个描画到玻璃上，仿佛要记下每个人的长相和笑容，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

吃一顿饭不需要多长时间，桃浪一行人又吃又聊的在面馆里坐了半小时就出来了。

路过一家超市时，李零问道：“我去买瓶水，你们要吗？”

沈江安“嗯”着摆手表示不要，罗封也摇头表示不用，轮到桃浪后他说：“你跟他们站这儿别进去了，我帮你买吧，你要什么水？”

他想想刚才在面馆里看着服务员眼冒桃心地愣在李零面前，一副“我在做梦吧”的花痴样子就觉得可怕，干脆自己出面省掉这个步骤，让罗封当人墙挡着李零露在外面的眼睛就行。

李零不假思索地答道：“果粒橙。”

她还真是喜欢喝橙汁啊。这是桃浪听到回答后的第一个念头。

“O了。”

桃浪进店打开冰柜后突然停了动作，心想刚才忘了问她是要常温的还是冰的了。他脑中闪过李零进面馆时的怕冷样，然后果断合上柜门，转身朝货架走去。他本想拿两瓶果粒橙的，但因为觉得这样有些怪异，所以就给自己换了瓶可乐。

店外罗封站在两个女生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后突然傻笑起来，等自动感应门打开之后那笑声就更清晰了。桃浪望见李零侧对着他的左半张脸，直觉她口罩下的表情应该是笑了。

——肯定笑了。

就算不好笑，她也会笑。就算好笑，她也不会敞开了笑。她估计只会在我跟前笑得肚子疼，可能是因为我属于“特殊学生”吧，和她一样是“特殊学生”。

但她本来可以笑得更放松、更自然，可以无所顾忌地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捧腹大笑；可以摘下那副碍事的口罩和同学们一起傻笑，而不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所阻挡、所影响。

她现在本来可以不用当“风神”，或者晚几年再当；她现在本来应该和我们一样，或者晚一点再遇见我们、遇见我。

可是，如果晚一点，她还能像这样和我们待在一起吗？如果晚了一点，她可能就不会认识我了。

“说啥呢笑得这么开心？”桃浪一边把水递给李零一边问道。

李零接过水瓶掏了三个硬币，正要拿给桃浪就被他出声打住：“就三块钱而已，不用给。”

“三块钱也是钱，欠人钱不好。”

“你是怕欠人情吧，”桃浪拧开瓶盖说，“你看你早上给我画的时候也是说什么‘谢礼之一’，其实真没必要看这么重，我就举手之劳当回好人。”

李零伸出来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一秒后就缩了回去，她语调平缓地说：“你本来就是好人。”

“……”桃浪差点被可乐里横冲直撞的二氧化碳呛到。

罗封晃着食指调侃道：“桃浪同学人生当中的第一张好人卡get！”

桃浪刚作势要踹，沈江安就突然一脸震惊加悲伤地问道：“零零，你给他送画？”

“啊……”

李零迅速思考应该如何作答，收回脚的桃浪察觉到了她的顾虑，便随口扯道：“呃是这样，上周我帮她买早饭，所以她就帮我画了一张作为谢礼。”

沈江安难以置信地说：“零零给你画画？”

罗封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了一句：“又是肖像画？带签名的那种？”

李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不是带签名的。”

沈江安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她看看李零，又看看桃浪，最后可怜巴巴地抓上李零的手臂说：“零零，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小学的时候给我画过一幅画，可现在、现在……这才过了一个星期，你就给他画了两张肖像画？”

李零苍白地解释道：“只是当做谢礼。”

“谢礼？”沈江安音调都变了，故作伤心地说，“可是你也没给过我谢礼啊，咱都是相互送东西，从来不计较这些的。”

“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和我跟他不一样。”这话说得李零都觉得有些越描越黑。

“零零，”沈江安撒开手，“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

“你这叫见、色、忘、友！”

“……”

沈江安状似悲愤交加，却在往罗封那儿踏出两步之后突然变脸“嘿嘿”两声，拉着罗封就往前面迈大步，还边走边对他嘀咕了什么。而罗封也立刻会意，回头冲桃李二人挥挥手，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零：“…………”

桃浪：“…………”

街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去，霓虹灯的彩光混着路灯的暖光打在路面上，被车轱辘和人脚鞋踩出花儿来，又被车身和人影拉长、压扁，往远方跃去。几棵梧桐树被人挂上了白色灯条，灯光由上至下地亮起又灭下，好似一颗颗流星徐徐滑落。

少顷，桃浪先打破了尴尬。

“说真的，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我是好人，你是第一个。”

不论是亲戚朋友还是发小罗封，他们都不会有人说他“是好人”的。

李零淡声道：“我实话实说。”

稍顿两秒后，她又补充道：“但这不是好人卡。”

桃浪轻笑一声，问道：“你很少给人画肖像画吗？我以为你经常画的。”

“很少。”

“那你为什么……”桃浪问到一半突然刹住，觉得这问题贼傻，因为李零明确说过给他画画就只是当做谢礼。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问道：“为什么拿肖像画作为谢礼啊？”

“因为你好看啊，”李零的声音被口罩盖着，显得有些闷沉，“有颜，而且有钱，家里基本不缺什么，我送得便宜了怕轻贱人，送得贵了又怕没那个度。既然如此，还不如送个和我同身价的东西，我拿得出手，你也看得下去。”

“那你想得也太多了，”桃浪插着兜说，“同身价的话……这画可够我炫的了。”

李零“呵”了一声，里头夹了不少能让桃浪立刻感觉到的讽刺意味，她说：“人命如纸，所以是同身价的。我之所以说返校那天画上的签名是封口费，是因为就只有那串签名值点钱。至于那画么，找个好点儿的画师都能画，只能是过个眼。那本身就是张不值钱的东西，没了署名说成谁画的都可以。”

“不管你是说着玩儿还是真心看中那两幅画，我都会对此表示感谢，至于你以后是扔了还是留着都与我无关。”

桃浪顿时严重怀疑李零这人就是一把剑：你老是盯着她看就会被剑芒刺中双眼，你老是跟她讲话就会被剑鸣震裂耳膜，你要是手痒了想去碰一碰，她就当场冷不丁给你捅一把。

——可她几分钟前还不是这样的。

路口一道惨白车灯打在李零深邃幽暗的眼瞳之中，似是宝剑出鞘一般，抽出一片雪亮锋芒。那一瞬间桃浪貌似明白了，她可能不是突然产生了变化，而是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什么所谓的少年性情、率真果敢和自由自在，大概只有他会去替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胡想。

“‘青年应当天真烂漫’，”桃浪装作随口一提，“你咋想这多呢？我是真心喜欢你送我的那两幅画，我怎么可能会扔？不管你有没有署名，你送我的画我还会说是别人给的吗？”

李零轻叹一声说：“是你想多了，‘青年应当天真烂漫’是憧憬和期盼，不是现实。”

桃浪几乎是接着她的话音就蹦出一句：“所以你当初选这句也是因为憧憬和期盼？”

“不是，”李零望着即将转绿的信号灯说，“因为那是一个一醒就没的梦。梦里的东西最能引人注目，我还不能做个梦了？”

“怎么不能，”桃浪笑了，“梦里啥都有。”